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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人语言学博士曾被视为“异类” , 直到重新选择
可不可以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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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璇在讲解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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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聋哑学校的教学楼上写着“无声也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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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璇(左)与聋哑学校老师用手语交流
郑璇是励志人生的模板 。
她两岁失去听力 , 经过漫长的口语康复训练 , 考入武汉大学 。硕士毕业后 , 在复旦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 成为中国首位聋人语言学博士 , 在大学任教 。
在聋人的世界里 , 努力去用口语实现交流 , 是多数人心目中最理想的状态 。相较之下 , 手语被戴上了耻感的帽子 。看到郑璇 , 很多家长有了信心 , “我的孩子也许一样可以能说会道 , 上大学 。”
但郑璇却并不想成为家长们追捧的“康复明星” 。
漫长的口语康复训练中 , 她经历了太多孤独与艰难 。在聋人和听人(注:聋人对健全人的称呼)世界之间 , 郑璇遭遇了身份认同危机 , 两个群体一度都把她视作“异类” 。
成年之后 , 一直小心翼翼使用口语 , “躲在”正常人世界里无比压抑的郑璇 , 重新做出了选择 , 她开始“放下”口语 , 学习手语 , 也真正找回了自己 。
“手语是一种可能性 。我们的人生可以有另外的选择 , 我们拥有选择不说话的权利 , 哪一种选择都不是错误的 。”
努力靠近正常人
每年 , 都有很多家长来找郑璇 , 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复制那个“努力靠近正常人”的故事 。
郑璇一度把失聪归咎为两岁时错用了药物 , 后来才知道 , 自己本就携带致聋基因 , 患有“大前庭导水管综合症” 。多年来 , 她的听力不断下降 , 目前已跌至100和120分贝 。但比起先天聋儿 , 她依然是幸运的 , 失聪时积累了一点口语基础 , 属于语后聋 , 这是实现更好康复训练的前提 。
家人尽最大可能让郑璇回到“正常世界” 。为了方便她跟读儿歌 , 买了双卡收音机 , 在上世纪80年代 , 那是一件奢侈品;外婆为照顾她 , 提早退休 , 在海军服役的父亲放弃提干转业回了家;在她3岁时 , 家里又托人到香港买了几百块的盒式助听器 。他们以郑璇为中心 , 从“a、o、e”开始 , 一点点把知识“吼”到了她的世界 。
坐在小板凳上 , 无数次重复发音 , 这是郑璇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父母口型夸张地靠近她耳边大喊 , 她记得气流喷到脸上不舒服的感觉 。一个词一个词重复 , 偶尔淘气一次 , 说话声音忽大忽小逗大人玩 , 那个词她就要读上百遍、千遍 。
“那是很烦躁的记忆 , 感觉像在训练鹦鹉 。”Z、C、S的发音她学了大半年时间 。妈妈原本腼腆、害羞 , 在抚养她的过程当中 , 逐渐变成了讲话声音特别大的人 。
从小学开始 , 郑璇一直就读于普通学校 , 努力让自己“更像正常人” 。她尽可能依靠助听器听 , 听不清楚就模仿 , 她时刻睁大眼睛观察身边的人 。小学老师开玩笑说 , 郑璇听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 恨不得把她吃掉 。
刚上一年级时 , 郑璇经常不知道老师让做什么 。在数学课上 , 看见同桌拿出一捆小棒 , 她也默默从书包里拿出来 , 配合老师的板书猜出来是要算数 。“当时我太小 , 助听器没声音了 , 听不清楚了 , 都不知道怎么去表达 。”
音乐老师教大家唱歌 , 她完全不明白 , 只好学着别人乱动嘴巴 。回到家 , 她模仿歌词的发音问爸爸:“‘抱我’到底是什么?”这才知道完整的歌词应该是国歌里的“冒着敌人的炮火” 。分页标题
很多时候 , 她都在忍 , 装作听懂了一样 。她尽全力消化落到自己身上的各种困难 , 让自己看起来像其他人一样好、一样完美 。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试 , 她考了全区第一 。
但“靠近正常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教室的黑板上常写着“聋子”两个字;门框上放着扫把等着她推门;助听器也被抢走过……高中的时候 , 一个学期三个同桌要求和她分开 。她性子闷 , 不喜欢讲话 , 喜欢笔谈 , 同学大多觉得靠写字交流太麻烦 。
从隐匿到接纳
现在的郑璇泰然了许多 , 和人见面 , 她不避讳自己聋人的身份 。第一次见面时 , 总会提醒对方要站在她的左边 , 因为只有左耳还残留着一点高频段的听力 。如果是在餐厅这样的公共场合 , 嘈杂的环境影响助听器的功效 , 她也会侧过脸示意 , 让对方再重复一遍说过的话 。
这是一个从隐匿到接纳的过程 。
上大学之前 , 郑璇从没接触过聋人同伴 。她按部就班地让自己躲在“正常人”的世界里 , 总带着个随身听 , 随时录音、纠正、重复 , 希望自己的声音和别人没什么区别 。她的语音、语调越来越自然 , 但直到考上了只招收25个人的武汉大学国家人文科学实验班 , 她依然在努力融入 , 也依旧自卑 。
室友是校电视台的主持人、辩论队的辩手 , 郑璇羡慕人家能说会道 , 形象好 , 还有男朋友 。室友为她介绍了外校的男生 , 见面时 , 她不敢开口 。为了避免尴尬 , 室友一直活跃气氛 , 男生喜欢上了她的室友 。“那时候 , 情绪特别不好 , 极度自卑 , 甚至会把水整个浇到自己的头上 , 几次想过退学 。”
郑璇试着拯救自己 , 在“聋人在线”论坛上认识了第一个聋人朋友 。他们在武汉大学门口的草地约见 , 她跟着对方学习手语 , 第一次不用努力开口说话 。他们用手机打字 , 加上表情、动作 , 依然可以拼凑出对方的意思 。学了什么她已经忘记 , 那一个小时的快乐是之前的人生中少有的 , 她看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
在这之前 , 郑璇经常因为没听清楚别人的话感到抱歉 , 觉得丢脸 。“认识他以后 , 我第一次明白 , 听不到不是我的错 。我们是聋人 , 本来就是这样 。”
聋人朋友介绍郑璇加入了湖北省残疾人艺术团 , 她认识了更多聋人 , 也了解了聋人世界的“规则” , 这是一个让郑璇亲切、好奇的圈子 , 但被“边缘”的感觉依然跟着她 。
她曾经因为在网上的一句评论引来了非议 , 郑璇当时写道:“只要我们聋人足够努力、足够优秀 , 也可以找到健全人作为终身伴侣 。”她没有意识到这话的意思是在说聋人不比听人 。别人指出来 , 她才发现成长在听人环境中的自己思维一时很难改变 。
在残疾人艺术团排练时 , 她一度想不明白 , 为什么有的聋人开始对她很热情 , 后来突然变得冷淡 。后来才知道 , 有一次 , 聋人指挥老师用手语跟大家说事情的时候 , 她转头和正好进门的听人老师打了招呼 , 视线移开 , 忽略了手语 , “他们觉得我不想跟聋人交流 。”
回到“听人”的世界 , 郑璇也觉得不适应 。导师让她在本科生的课上讲讲自己的论文 , 她不想上台 , 开口讲话都变得艰难 。即使别人说她发音很好 , 她还是会留意每一句话 , 一个音发得不完美 , 就会很痛苦 。
在两个圈子间的矛盾与挣扎一度体现在身体上 , 郑璇大病一场 , 请假回家休息了几个月 , 才回到学校 。
与一个美国学弟的偶然一次交流让郑璇从困顿中走了出来 。学弟是一位中国通 , 他的手语很好 。“Identity crisis” , 郑璇第一次听到了“身份认同”这个概念 , “他告诉我很多聋人在成长过程当中都会经历这样一个时期 。我当时好像就豁然开朗了 。原来这是一个文化现象 , 不是我一个人会碰到的 。”
在这之前 , 郑璇一直觉得自己是那个潜藏在听人中间的异类 , 长期压抑的日子让她厌倦 。她问自己 , “我可不可以完全放弃听人的身份 , 接纳作为聋人的自我?”她给导师写了一封邮件:我可不可以不说话 , 用手语表达 。导师回复:当然可以 , 你可以选择你觉得舒服的生活方式 。现在回想起来 , 她说那是心里的一道坎 , 只有彻底“放下”口语 , 手语才会精进 , 才能真正体会无声世界的感觉 。分页标题
选择不说话 , 也会很快乐
博士毕业以后 , 她到重庆师范大学任教 , 除了带课之外 , 还担任近80个聋生的班主任 。当郑璇终于完成了自我重新认知后 , 她遇到越来越多前来咨询的聋生家长 , 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 , 能重复郑璇曾经走过的那条路——变得口齿清晰、能说会道 。
【聋人|聋人语言学博士:选择不说话,也会很快乐】听力障碍已经成为我国第二大出生缺陷疾病 , 其中0-6岁儿童超过80万人 , 且每年新增3万聋儿 。郑璇说 , 目前 , 聋儿家长往往只能从医生那里得到建议:“送康复中心吧 。”“去做人工耳蜗吧 。”他们没有机会见到各种各样的成年聋人 , 了解更多聋人的成长故事 。他们不知道其实手语也是一门语言 , 学会手语同样可以实现沟通 。
口语康复一旦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取得理想的效果 , 就会导致聋孩子的第一语言迟迟无法建立 , 认知、智力和社会性落后于常人 。郑璇不想成为家长们追捧的“康复明星” , 这条路有太多坎坷 , 成功又取决于很多因素 。她自己的口语康复有诸多前提——有残余听力 , 及早使用了助听器 , 父母几乎牺牲了自己的生活 , 全身心地投入到她身上 , “虽然现在的康复技术有所提升 , 但也不是百分百可以复制的 。”
“你猜这是什么意思?”郑璇左手比划着数字六 , 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 , 放在六的中间轻轻划动 。她解释 , 在手语里 , 六的手势代表“人” , 伸出剑指是“刀” 。刀在人身上切割 , 就是做手术的意思 。在一家萦绕着重庆人高亮声音的餐厅里 , 郑璇不断变换手势 , 打出了从地名到情感 , 各种不同的表达 , “在这种环境中 , 如果我们都会手语 , 就不用大家一起扯着嗓子喊 , 对不对?”
这是郑璇的美好愿景 , 但在现实中 , 手语依然被一些人与“耻感”画上等号 。尽管手语语言学作为一门学科已经有了六十年历史 。
在郑璇接触的一些家长中 , 许多人耻于让孩子打手语 , 而是让孩子年复一年完成枯燥的口语训练 , 唯一的目标就是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正常人” , 有的“上岸”了 , 有的明明看不到效果 , 还不甘心地坚持着 。
在重庆聋哑学校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周训洪记得 , 曾有家长直接找到学校 , 不让教孩子手语 。
这所学校唯一的聋人老师雷鸣 , 则是在孩子时就被手语折服 , “手语很美 , 它是有灵魂的 。家里面要求我说口语 , 但在说的过程中一直受挫 , 我就想用不同的方式表达自己 。”学手语后 , 雷鸣觉得自己到了新世界 。她觉得不用逼着自己开口说话就很快乐 。
郑璇说手语本质上就是一种视觉语言 , 更直观、形象 , 简洁 。她希望更多人认识手语 , 并不代表她排斥口语 。“如果能学会口语当然是很好的 , 但如果学起来很困难 , 或者不具备学习条件 , 那也不用逼自己 。即使口语康复得很好 , 同时学习手语 , 多掌握一门语言 , 多一种沟通方式 , 又有什么关系呢?”
手语是一种可能性 , 聋孩子的家长应该知道人生还有另外的选择 , 不独有口语一条路 。郑璇的观点是 , 在聋人孩子还没有选择能力的时候 , 尽可能地让他多接触各种语言 , 把每条道路都指给家长看 , “双语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 , 常常表现出特别的优势 。长大让他们自己做决定 , 哪种选择都没有错 。”
不说话 , 然后呢?
郑璇把重拾手语视作找回自己的那把“钥匙” , 但即使在聋人群体内部 , 对于这样的方式也存在分歧 。
聋人群体构成多元 , 包括手语使用者(以手语为第一语言的人)、口语使用者(以口语为第一语言的人) , 还有就是像郑璇这样同时掌握两种语言的人 , 她因此总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手语使用者和口语使用者互不认可 , 两者之间的分歧是聋人群体间长久存在的问题 。
会说话的聋人不认同手语 , 认为只要有一丝的可能学会口语 , 就必须要牢牢抓住它 , 让自己回到“正常” , 手语能不学就不学 。但对于手语使用者来说 , 他们认为作为聋人 , 手语就是群体的标志 , “这是一种身份象征 。”分页标题
郑璇想要找到那个平衡 , 但发现往下走很难 。双方的问题她都明白 , “用手语的人为什么会对用口语的人不满?他们作为语言的少数群体 , 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 , 即使是手语翻译有时也不能准确传递他们的意图 。表达需求长期被压抑 , 他总会爆发 。而对于口语使用者来说 , 说话意味着能靠近主流的听人世界 , 会有很多便利 。而这种机会是手语使用者即使很有能力也往往无法获得的 。”
即使选择不说话 , 这之后的路怎么搭建 , 也并不容易 。
前几年 , 市面上流传最广的手语工具书是《中国手语(上下修订版)》 , 由中国聋人协会在2003年编写 , 俗称“黄皮书” , 两本书总共只有5600多个词 。郑璇说 , 书的实用性不高 , 聋人群体其实并不认可 。“有很多词 , 人为设计的痕迹很明显 , 离聋人的语言太远 。其实就像小时候学英语 , 我们学的是Chinese English 。”
相较之下 , 聋人间所通用的手语 , 语法顺序不同 , 词汇量也更丰富 , 而形成年代甚至可以追溯到1887年中国第一所聋人学校的创办 。而且各地的手语也有方言 , 武汉手语、重庆手语、上海手语都有词汇上的差异 。
聋人群体的手语大多是从生活与人际交往中逐渐习得的 。郑璇也是来重庆以后 , 到聋人群体中做田野调查时 , 才知道当地的“朝天门”、“校场口”用手语怎么表达 , 也第一次发现老人的手语和年轻人有极大的词汇差异 。“有很多地道手语的打法都要一点一点从社会上采集回来 , 再进一步去研究 , 其实还没有被系统的挖掘出来 。”
2018年5月 , 《国家通用手语常用词表》发布 。这本书的编制过程中 , 聋人有了更多的参与 , 但郑璇说 , 许多常用的词语仍然没有收录 , 书中的某些打法在聋人群众中也还存在争议 。
另外一些必备的条件也有待解决 。在重庆聋校 , 雷鸣仍然是唯一一位聋人老师 , 大部分听人老师都是在来到聋校以后才开始学手语 。学校也想招聘更多的聋人老师 , 但编制问题一直无法解决 。因为编制意味着要有教师资格证 , 考资格证包括普通话考试 , 这对于聋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虽然现在政策有所松动 , 以手语测试替代普通话成绩 , 但实际操作依然很难推进 , 雷鸣在重庆聋校工作十年 , 该考的试都过了 , 但几次申报教师资格证都失败 , 至今依然是编制外人员 。
2020年 , 郑璇有了新的开始 。北京师范大学特教系聋教育方向一位老师退休 , 他们向郑璇发出了邀请 。调任北京后 , 郑璇主要的研究方向是手语和听障教育 。过去几年 , 郑璇一直很忙 , 到北京 , 让她有了更多时间专注科研 。她也相信这或许是一个可以做出更多改变的机会 , 为那些“选择不说话”的聋人和他们的家庭 , 找到一条更宽阔、更平坦的道路 。
文/本报采访人员 梁婷
【编辑:房家梁】
来源:(中国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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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聋人|聋人语言学博士:选择不说话,也会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