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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莉·鲁尼|从村上春树到萨莉·鲁尼:平乏生活会损害我们的写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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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原题为 从村上春树到萨莉·鲁尼:平乏生活会损害我们的写作吗?
对于很多人来说 , “张悦然”是一个富有年代感的名字 。 这种年代感 , 很大程度上来自岁月流逝引发的错愕 。 自2001年新概念作文大赛“走红”以来 , 尽管张悦然不断有作品问世 , 但文学本身的社会存在感 , 在日常生活中已经逐渐稀薄 。
文学似乎丧失了搅动社会的势能 。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 , “青春”不再以“青春文学”冠名了 。 很多人的文学阅读经验 , 始于那些“萌芽系”作家 , 并在那里画上休止符 。
“青春文学”高光时代的落幕 , 也宣告“80后”“90后”走向社会化成熟 。 如同他们的读者 , 当年红极一时的“80后”作家韩寒、郭敬明等早已告别作家身份 。 而张悦然显然更具有文学上的忠诚度 , 以及坚韧和纵深的创作力 。 她做了12年文学杂志《鲤》的编辑 , 在人民大学有8年的写作班授课经验 , 没偏离过职业作家的路 。
在反向流行直播访谈系列的第一期 , 主播董牧孜与作家张悦然连线 。 悦然近来出版了文集《顿悟的时刻》 , 谈及小说的技艺 , 特定作家的重心与风格 。 在这次对话中 , 我们抛开那些老生常谈的刻板印象 , 但仍愿意聊一聊有关青春、时间、文学与时代氛围的媾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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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悟的时刻》 , 张悦然 著 , 磨铁图书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 2020年6月
我们从一代人的青春记忆村上春树聊起 , 为什么村上这样一个公众形象干净得近乎寡淡的作家(及其塑造的故事) , 暗合了成长于1980年后的读者的需要?生活经验的日趋平乏 , 会损害作家的写作吗?以萨莉·鲁尼为代表的西方“千禧一代” , 体现了西方文化界的哪些流行思潮?对文艺作品做道德审查的风气 , 是不是一种普遍趋势?
村上春树的“健康” , 恰恰是他在这个时代的魅力
董牧孜:世纪之交 , 村上春树在中国内地和港台都掀起过热潮 , 在西方世界也大受欢迎——他的确是一个引发世界性追捧的作者 。 你在《顿悟的时刻》这本书里这样描写他与他的读者 , “成长于物资丰沛的和平年代 , 对历史漠不关心 , 比起外部环境 , 更在乎个人成长” 。 村上提供了某种通行无碍的情感结构 , 这似乎是一种世界性的情感结构 。
在《村上春树:无恙的英雄》这篇文章里 , 你提到很有意思的一点 , 村上对于“时间”的处理很有个人特色——他塑造的是“不会受伤的英雄” , “主人公如同凝固在琥珀里的昆虫” 。 这或许也和他在这个时代受到欢迎有关 。 他在成长故事里 , 回避了时间的主题 。
张悦然:村上春树很难处理漫长的时间 , 他擅长处理短暂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 我觉得 , 这是他的一种倾向 , 他喜欢某种年轻的、不变的、恒固的、超越的东西 。 至于那种被时间腐蚀、改变乃至背叛的东西 , 似乎不在他的审美范畴之内 。
村上春树的小说很少使用追忆视角 , 除了《挪威的森林》和《多崎作的巡礼》等少量小说 。 他总是以现在时开始 , 在较短的时间段里结束 , 主人公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 上路经历种种冒险 , 最后安然无恙地回到原地 。 你可能会改变对于现在平庸生活的看法 , 收获生活的意义与价值 , 一切都是积极的 。
有两类作家 , 一类作家是随着时间而自然老去的 。 你会感到他们在不同时间段里处理变化的问题 , 他们的主人公在成长、在衰老;另一类作家的主人公则是不老的、不成长的 。 对于前者来说 , 生命经验对于他们的写作是重要的 , 他们会把年龄带来的变化、对人生的思考带入写作之中 。 对于后者来说 , 可能虚构这件事本身更重要 , 我的小说世界应该有怎样的秩序、是怎样的乐园、有怎样的奇景 , 这些似乎跟作者的人生没有那么强烈的关联 。分页标题#e#
这两种作家之中都会出现好作家 , 但也可能会出现无以为继的好作家 。 比如塞林格 , 随着年龄增长 , 他没有办法把很多经验转化为小说 , 或者说他不愿意这么去做了 。 于是 , 他终止了自己的写作 。 但是 , 也有像村上这样的作家 , 他可以永远在他的虚构世界里维持着某种37岁主人公的状态 。
我在《顿悟的时刻》里也写到另一位作家爱丽丝·门罗 , 她总是关注时间流逝 , 关注人的成长、变化和自我教育 , 以及人对过去记忆的篡改、理解和记忆 。 短篇小说通常会将事件集中在较短的时间里 , 一个人生的横截面 , 一场绚烂的烟火 , 一次猝然的爆破 。 这是门罗不同于其他短篇小说作家的地方 。
董牧孜:你提到的一点我觉得非常准确 , 村上春树的人格与他作品有某种一致的内在逻辑 。 在现实生活中 , 他是一位非常健康、洁净、完美无瑕的作者 , 而他本人比他的主人公更像是一位“打败了时间的英雄” 。
张悦然:苏珊·桑塔格写过《疾病的隐喻》 , 而“健康”在村上这里也变成了一种隐喻 。 作家似乎总与各式各样的疾病互相缠绕——不论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 在我看来 , 村上和他的人物都非常健康 。 这种健康 , 也构成他的魅力所在 。
很多中国读者非常喜欢村上那本《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 在这本书中 , 跑步承载着一种积极、严苛的人生态度 , 通过这样的长年如一日的训练磨炼意志力 , 以此对抗日常生活对人的消耗以及必然要面对的衰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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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步的小说家村上春树(图片来源:纽约客) 。
很多人会喜欢这样的理论 , 一些文艺青年受到这样的感召 。 你刚刚提到 , 村上是“战后的一代” , 大家还会常常使用另一个词 ,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 也或许因为在现今生存语境下 , 我们遭遇了投身公共事务的阻滞 , 于是独善其身变成了一种哲学 , 经营一个更好的“自己”成了人生价值的追求 。 村上春树的确建立了一种健康、年轻、充满活力、打败时间的神话 。 这种神话的确令人喜欢和着迷 。
他巧妙而优美地避开时间 。 《1Q84》有时他将时间空间化 , 使它成为英雄冒险的目的地 。 比如说《1Q84》里 , 主人公不小心滑出了她身处的1984年 , 来到了另一个平行时间 。 她将它命名为1Q84 。 这也是村上唯一用时间命名的小说 。 但读完它你会发现 , 1Q84不过是一个爱丽丝的兔子洞 , 是一个村上小说里反复出现的陌生世界 。 它并没有承载村上对于时间这一事物的原创性思考 。
董牧孜:在中学时代 , 我有很努力地去读村上的小说 , 他实在太红了 , 我想弄明白大家对于他的迷恋落在哪里 , 但自始至终都很难在他的小说里产生获得感 。 你在《顿悟的时刻》里可能解释了为什么我对村上“无感” 。
我感觉 , 他对于健康和年轻的迷恋 , 使得他很难真正地处理时间和暴力 , 这种特点也体现在他后来处理一些社会性或历史性议题(比如沙林事件) 。 我觉得他没有真正地处理过暴力 , 正如他巧妙而优美地避开时间 。
村上有一个著名的“鸡蛋与高墙”的比喻 , 他用“高墙”形容系统 , 以“鸡蛋”比喻被高墙所逼迫的人们 。 我觉得他理解暴力的框架似乎停留在上个世纪的套路 。 用评论家宇野常宽的话说 , 在大叙事已经崩坏的状态下 , 我们已经进入“小人物”之间彼此多元而又封闭的时代 , 可是村上没有处理过“小人物”时代社群之间互相的暴力 , 而这才是为什么会有奥姆真理教出现的原因 。 村上的因果链太清晰了 , 而现实是如此复杂缠绕 , 以至于他的解释缺乏真实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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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作品英文版封面 。
张悦然:村上春树从早年到后期的小说里 , 都存在对于青春和不变事物的追求 , 从本质上来说 , 他是比较“童话”的 。 “邪恶”在他的小说中并不是真的非常强大 , 那不是真正的魔鬼 , 那些诱惑对于主人公来说 , 从来不构成真正的诱惑 。
我在中学时已经是村上的热心读者 , 漓江出版社出版的《挪威的森林》《寻羊历险记》 , 我都第一时间买来读 。 近些年 , 我自己既教书又写作 , 这时我才转头去思考村上小说中的一些固定模式 。
我在书中重点谈到了村上春树和神话学家坎贝尔的关系 。 村上的小说有一种不变的配方 , 主人公有一种无恙的人格魅力;而村上的流行 , 与他选择了一种英雄历险的故事结构有很大关系 。 不过 , 即便对于熟悉他的读者来说 , 也会觉得这是一种太过安全的写作 。
实际上 , 每个作家都有很多局限 , 局限也是作家的风格所在 , 这是双刃剑 。 如果一个作家能够突破所有局限 , 也就没有风格可言了 。 用坎贝尔的理论来说 , 村上的故事结构中潜藏着我们无意识之中最熟悉的神话模型 , 会让我们感到舒适 , 我们愿意沉浸其中 , 我们的共同记忆被唤醒了 。
董牧孜:村上的故事往往是非写实的 , 但又是某种心理境况上的“写实主义” , 是对那一代人的心灵写实 。
张悦然:是 , 但我总觉得村上和现实似乎还是隔着一层 。 他把很多研究调查得来的资料 , 点缀在小说里面 , 装饰得琳琅满目 。 你会有非常舒适的阅读体验 , 但你会觉得 , 他缺乏一种真实的对于失去和痛苦的体验 , 他的体验好像还没有抵达灵魂深处 。
不过正如我刚才所说 , 文学样态毕竟是多样的 , 村上春树的局限构成了他的强烈风格 。
董牧孜:或者换句话说 , 村上能做到的和不能做到的 , 恰恰也是他所代表的这一代人所能做到和不能做到的 。 村上找到了一条可以自我持存的道路 , 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
生活的平乏 , 会损害作家的写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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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作家顾湘 。
董牧孜:相比于上一代人波澜壮阔的经历 , 我们的生活本身正进入一种相对贫乏的状态 , 我并非厚古薄今 , 只想带出在经验匮乏的时代 , 写作如何落地的问题 。 现实生活的平乏化 , 会对你构成写作上的困扰吗?很多年轻作家偏好一种面向自我的写作 , 但似乎很容易自我穷尽 。 你的长篇小说《茧》开始处理历史事件 。 尽管你在采访中也提到 , 历史本身不是你的兴趣核心 , 你更关心的仍是人与人的关系这类更加“文学永恒主题”的东西 。
张悦然:在日常生活中 , 我们很自然地会在他人身上发现和理解自己 , 这也是为什么在《顿悟的时刻》的第一部分 , 我先讲了“情感的支点” 。 作家当然不需要一遍遍重复自己的故事 , 但这也不意味着他可以写所有人的故事 , 重要的是找到能和自己连接的人 。
我认为作家只可能把情感放在一部分人身上 。 或许很多人不同意 , 他们认为作家是可以不断变换叙事的视角 , 可以自由、随意地将感情投入不同的人身上 。 我觉得不是 。 即便是每天看社会新闻 , 同样的人间悲喜剧 , 对某些人的理解、接纳和情感投入 , 一定比另一些人更多一些——或许这是由于共同的童年阴影或遭遇 , 但有时候还真不是那么浅层的东西 。 存在一种说不清楚的逻辑 , 让我们与那些看似离自己很远的人产生隐秘的内心连结 。
董牧孜:“情感的支点”是让角色真正立得住的支点 , 是一部小说的灵魂 。 然而 , 体现作家意志和情感的人物总是有限的 , 作家难免会创造一些工具化的角色 。 比如弗兰岑小说《自由》里的完美情人拉丽莎 , 弗兰岑要男女主人公经历隔阂之后最终走回到一起 , 于是这位作为“第三者”的完美情人不得不以死谢幕 。分页标题#e#
张悦然:当我们以过于情节化的方式建构小说时 , 会产生很多功能性的情结和功能性的人物 。 有时候 , 作家会非常粗暴地对待一些次要人物 , 有时则无暇顾及 。 在写作的世界里 , 我们最好还是再稍微民主一些——毕竟你已经把人物创造出来了 , 他们已经与读者产生了情感交流 。
不过有些时候 , 小说人物会变得非常强大 , 作者没有办法实施对于角色的独裁 。 在小说创作过程中 , 人物会成长 , 会悄悄改变 , 会不知不觉地违逆你最初对他的设置 。 你不可能把他固定在一把椅子上 , 他会起来走动 , 他会想去别的地方 。 这或许是小说写作里奇妙的地方 。
比如《安娜·卡列尼娜》的结尾 , 安娜的死亡存在某种神秘性 。 她似乎应该可以死 , 但又不是必然要死 , 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神秘的、黑暗的力量把她引向死亡 。 好的结尾 , 难道不就是给我们一种超越预想的、不那么舒适的、但又非常值得回味和思考的体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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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 。
董牧孜:作为一个文学创作者和研究者 , 你会把写作的过程神秘化吗?比如会说是角色有了灵魂 , 引导着作者之类?
【萨莉·鲁尼|从村上春树到萨莉·鲁尼:平乏生活会损害我们的写作吗?】张悦然:我不是特别迷信灵感 , 也不会把真正的写作过程过度神秘化 。 那种不断生长出来的感觉 , 是你每天写作时的切身体验 , 它会在每天的书写中发生变化 。 或许每个作家都有强调激情的、所谓神秘的一面 , 也有理性苦干的一面 , 只是有时我们更倾向于描述前者 。
又要谈到村上春树 。 作为一个职业作家 , 村上春树以一种非常理性的态度对待写作 。 他的时间表、生活秩序、写作字数乃至情节建构 , 都是非常理性的 。 尽管他在谈写作的文章里 , 往往存在一种神秘化写作的倾向(比如他说 , 潜意识有地下一层和地下二层) 。 关于这一点 , 我是有怀疑的 , 村上似乎用他在小说里所使用的传奇笔法粉刷了自己工作的办公室 。 那个过度玄妙的创作过程与他写出来的小说其实是不完全匹配的 , 他的小说是建立在一种理性构架之上 。
董牧孜:不过 , 我总觉得村上谈及的那些神秘体验 , 似乎也服务于他的仪式感 。 这种神秘色彩的仪式感 , 与他健康的、具有秩序感的日常生活是一致的 , 他可以把写作和生活都很好地安置其中 。 包括前面提到他对于健康的诉求 , 让我想起前些年国内流行的“跑步教” , 跑步的身体经验被奉为某种精神性指引 。 村上的神秘感也是清晰、理性、富有仪式感的完善自足 。
西方“千禧一代”的青春小说 , 充斥着“政治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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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牧孜:想聊聊另一位时下很红、也体现出某种世界性的“青春文学”作家萨莉·鲁尼 。 她的小说《聊天记录》《正常人》都引发了不少反响 , 还被改编成电视剧广受好评 。
大家会说 , 鲁尼代表了西方的“千禧一代”(尽管鲁尼不接受这种“代表”) , 这就很像当年大家说:张悦然等“80后”作家代表了新一代中国年轻人 。 你怎么看鲁尼的写作方式 , 以及她作品中体现出的时代性?
张悦然:我看过鲁尼的《正常人》 , 《聊天记录》还没有看完 。 毫无疑问 , 你能从她的小说中读到她的才华 。 在微博上 , 我看到有人批评萨莉·鲁尼 , 认为她讲了很多欧洲白人、年轻女性热衷讨论的话题 , 比如政治和女性主义 , 充斥着知识分子式的聊天、各种作家和学者的名字 , 不断掉书袋 。 很多中国读者认为这样的小说是缺少生命经验的 , 或者说是让人难以忍受的 。 透过这些反对者的言论 , 我们可以看到背后的文化差异 。分页标题#e#
比如 , 《正常人》里的女主角在性上有受虐倾向 , 而对于我们的文化语境来说 , 这种受虐倾向可能是需要被纠正的 。 但是在鲁尼那里 , 它是天然的身体需要 , 对它的接纳彰显了具有女性主义色彩的强大个人意志 。 再比如 , 《聊天记录》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坦坦荡荡的“第三者” , 她没有决绝认同自己价值的困境 。 在西方语境下这可能被解读为一种女性主义 , 在中国语境下则未必得到这样的评价 。
最近读了一点很受中国读者喜欢的韩国女作家金爱烂的小说 , 我觉得 , 把金爱烂、日本“80后”女作家青山七惠和萨莉·鲁尼放在一起探讨 , 很有意思 。 我们对于这些女作家的阅读经验和接受差异 , 反映着我们的社会面貌 。 青山七惠的小说里有很多年轻女孩四处打工漂泊 , 金爱烂的小说中也有很多令人共情的人生处境 , 有明显的弱势群体和阶级议题 。 这些主题 , 似乎更接近我们国家小说应该探讨的意义 。
在鲁尼的作品中 , 我们有时也能感觉到人物及其选择背后有西方存在的“政治正确”的暗示 , 作家在写作时会受到很深的影响 。 当然 , 中国的创作者也会遇到类似的问题 。 比如 , 如果你的人物三观不正得厉害 , 也会容易遭到读者的诟病或攻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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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莉·鲁尼 。
董牧孜:萨莉·鲁尼这个作者 , 非常像我身边的朋友和同学 。 这一代文艺青年接受过相似的西方文化批判理论训练 。 就鲁尼而言 , 当这些理论资源结合了她的生命体验 , 转化为小说时 , 我们会发现小说呈现出某种与现实议题和理论资源的话语同构 。
鲁尼并非没有处理更“现实主义”的问题 , 比如她的小说总是涉及阶级身份对于男孩女孩造成的爱情创伤 , 这是她生活中的一种现实主义 。 很有意思 , 她在接受采访时说 , 自己在考虑怎样写出一个“马克思主义的爱情故事” , 她觉得“理论层级的思考和小说具体情节的设计并不对等 , 很难把宏大的理论揉入人们每天的生活中” , 她希望能在细节中体现对于社会主义这类大问题的思考 。 她还表达过某种知识分子式的歉疚 , 她觉得在当下这样的动荡时期 , 自己却还在“书写娱乐化的、装饰性的美学作品” , 这让她感到不快乐 。
鲁尼的思维方式实在太典型了 , 她是一个知识分子化的“青春文学”作家 , 某种意义上 , 她也是今天典型的西方文艺青年形象 。 他们在文化生活品位上具有中产属性 , 尽管在经济地位上不一定是中产阶级 。 当年轻一代单薄的生活与理论化的思考短兵相接 , 他们试图透过自己的思考回应社会的真实问题 , 同时也遭遇理论本身的无能与表达理解上的偏离——尽管这不是他们的问题 , 但或许他们能拿出来的东西只有这些 。
刚刚你讲到 , 中国作者在阅读鲁尼时有一种情感的错位 。 这的确是因为鲁尼的小说体现出的议程设置 , 是属于受过高等教育的西方(白人)知识分子的 , 所针对的也是欧美当下的社会语境 。 对于中国读者来说 , 今天那些横扫欧美文化界公共话语空间的议题 , 不是国内读者关注的焦点问题 , 西方投入大量的力比多撕扯有关黑人、跨性别、女性的身份政治 , 但这些话题对于中国读者来说缺乏“真实感”的体验 。
张悦然:你刚才说的很好 , 我们的社会语境与形态 , 的确与鲁尼的世界存在很大的差异 , 所以我们很难理解她的作品 , 或者说只能理解里面文学的那部分 , 而不是根植于社会的那部分 。
或许像《我的天才女友》这种题材的小说会拥有更多中国读者 。 《我的天才女友》与村上春树的小说有一些相似 , 这是一个跨文化的故事形态 , 它的背景不需要被翻译就能理解 。 即便离开了那不勒斯 , 这个故事原型依然成立 。
我非常同意你刚才说的 , 鲁尼有把理论转译成小说的倾向 。 不过小说写作没有一定的制规 , 她当然可以用小说去承载那份探讨社会议题的热情 , 关键还是看她的视角和观点是否有趣 。 我并不反感小说里那些过于严肃的人物对话 , 我认为它们可以视作鲁尼世界里的一种日常 。 当我说《正常人》比《聊天记录》写得更好时 , 并不是在比较它们对社会议题的探讨孰优孰劣 , 那主要是基于文学层面呈现和完成的一种判断 。 《正常人》的小说结构很有趣 , 也更有难度 , 从中能看到作者的创造力 。分页标题#e#
董牧孜:鲁尼的确不是一个机械化的作家 , 她在小说中很诚实地处理女性的身体、情感和欲望 , 包括她的理论化思考都与自己的女性经验真正结合在一起 , 她处理的是作为具体的、历史的人的欲望与情感 , 她的主体性非常“当代” 。 这也是我很期待鲁尼后续作品的原因之一 。
对文艺作品做道德审查的风气 , 似乎在全世界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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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牧孜:说到作品中的“正确性” 。 你在《顿悟的时刻》里 , 提到一种完美无瑕但很无聊的主人公 , 还有一些违背社会规范、但令人动情的人物 。 “当你理解、同情和接纳了那些违背社会规范的人物时 , 你会感到一种道德的压迫 。 ”
这些年来 , 我们网络上也出现了一些针对文艺作品的“三观警察” , 对失范、出轨的主人公加以谴责(比如《英国病人》) 。 你怎样看待这个现象?
张悦然:这是一个困境 。 坦白说 , 作家在我们当今语境下还是挺难的 。 作家会尊重自己的选择 , 但也很难完全不去考虑这个问题 , 尤其是当外界声音特别强烈时 , 会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 。 我会避免去看过多的社会议题 , 因为社会谈论道德时 , 往往有种关于底线的暗示 。 这是我们时代的问题 , 在当下美国甚至会更加明显和普遍 。 比如最近乔姆斯基、福山、J.K罗琳等文化界人士发表联名信 , 抵制抗议走向过激化的审判 , 他们希望能保留一点创作的空间 。
我的小说《茧》在美国曾收到过一份来自出版商的修改意见 。 出版商明确要求删掉涉及女性被侵犯的一段内容 , 他们认为这会造成一些女性主义者的阅读不适 。 我完全理解这种女性立场 , 但我的写作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所有人感到阅读舒适 。 当然我也不是为了冒犯读者 , 那仅仅是我所看到、所能描述的真实 , 我必须对它忠诚 。
董牧孜:你会用“进步”或者“退步” , 来形容当下这种氛围吗?
张悦然:我想应该是退步了 。 我们今天对小说人物有很多层的道德约束(也不只在女性议题上) 。 仿佛小说已经构成了某种舞台 , 小说人物已经成为公众人物 , 需要作为一种道德楷模而存在 。 我们对于虚构的边界、对于文学作品价值的尊重和肯定似乎不够 。
像纳博科夫的《洛丽塔》 , 它的安全地位在于它已经被经典化了 。 事实上还是有一些读者会质疑 , 你为什么要去呈现这样不道德的人物呢 , 你的立场在哪里呢?我们的文学评论体系 , 似乎和这个时代的文学作品脱轨了 , 我们不可避免地将目光聚焦到道德议题上去 。
我们好像在一个太现实主义的框架下来讨论文艺作品 , 我们永远把作者的虚构和作者的立场摆在一起 。 尽管作者在他的人物身上寻找和建立“情感的支点” , 但我觉得这更多的是一种连结 , 而不是意味着作者会在真实生活中赞同小说人物的选择 。
让作品符合多数人的“政治正确” , 可能会让文学作品失去魅力 , 毕竟文学的魅力来自于那些没有被道德定义、没有被道德规训的人物吧?
董牧孜:“道德警察”背后 , 似乎存在一种失望情绪的转嫁 。 人们在文艺作品中照见现实社会的结构性问题 , 这些问题无法直接在现实中解决 , 于是转而剖解文艺作品的道德危机 。
在某种意义上 , 道德纠察的确会扰乱文艺作品的内在探讨 。 比如出轨涉及人的欲望 , 但当人们想要在文艺作品中也去瓦解、摧毁或是压抑主人公心中的欲望时 , 我们就很难再以微妙、丰富、洞察的目光直视欲望本身的复杂性 。
当然 , 很多批判也存在反思的必然性 , 毕竟一部小说同样会反映出一个时代的意识形态 。
比如 , 大家对于中国男性作家的女性描写会有一些不满 , 他们此前往往塑造英雄、贤妻良母和妓女等几种刻板形象 。 当然 , 这种情况也在改变 。 最近 , 阎连科出版的非虚构作品《她们》 , 这是在女性主体性越发凸显的时代氛围下 , 直男作家改变的尝试 。 阎连科提到了自己集中阅读西方女性主义理论 , 弥补自己知识结构的不足;另一方面 , 他也提出了自己对于理论盲区的观察 , 比如这些理论究竟能否真正有效地触及中国的女性问题 。分页标题#e#
无疑 , 今天的读者发生了阅读焦点的转移 , 从对文学性的关注 , 转移到了对于社会性的表达 , 似乎有点回到“文以载道”的意思 。 这可能是一种现实的撬动 。
张悦然:我们的确有悠久的“文以载道”的传统 , 以及现实主义的强大力量 。 对于创作者来说 , 很多时候我们更需要虚构这座坚实的堡垒 , 我们所需要的小说世界 , 真的不是一个完全被现实主义化的世界 , 不应该完全按照现实的逻辑来考量、评判和惩罚——这是非常危险的对决 , 我们不能放弃小说的底线 。
董牧孜:这个底线 , 也是小说的自由 。
撰文:董牧孜;播客:张悦然X董牧孜;音频剪辑:王静;排版编辑:张佳琦;制图:范宇辉;校对:危卓 。 封面图:Marion Fayolle 。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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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萨莉·鲁尼|从村上春树到萨莉·鲁尼:平乏生活会损害我们的写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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