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屈辞溯源 | 杨炼:屈原诗,隐没的源头
_本文原题:屈辞溯源 | 杨炼:屈原诗 , 隐没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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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上海文学》刊于2020年7月号
屈原诗 , 隐没的源头
杨 炼
导 语
当代中文诗 , 是一种双向写作:既面对当下 , 又重构传统 。 后者尤其重要 , 因为古典杰作 , 并非简单的罗列 。 它们的秩序 , 随当代诗人的参与而不停调整 。 简言之 , 每个当代诗人 , 必须筛选自己的“传统” 。
有人曾谓我“只粉屈原” , 稍加更正 , 那应该是“屈原诗” 。 屈原之名 , 哪个不晓?但真正含义是什么?却罕见深究 。 所谓屈原研究 , 常落入连篇累牍的训诂考据 , 把象腿都摸烂了 , 却还不知大象在哪儿!两千三百年过去了 , 只剩时间之老和一大堆空间的赞颂 , 屈原的孤独 , 也算个世界奇观了 。
今年年初 , 病毒封门之际 , 我用了两个多月时间 , 终于达成夙愿 , 完成了一篇长文《屈原诗 , 隐没的源头》 , 内含五章 , 分别标题:一、屈原之谜——灵均之实;二、《天问》——古今中外的诗人思想家定位;三、《离骚》及其他——以语言的深度验证思想的深度;四、“诗家”——诸子百家之根 , 或曰集大成;五、“思想之诗”的传统——一个当代传统 。 这五部分 , 内在贯穿 , 层层递进 , 是一个清晰的整体 。 我自己的写作 , 对传统的反思、这思考的全球意义 , 都被归结到了屈原诗那个精神源头上 。 最重要的源头 , 却仍然隐没着 。 这是一个悲剧?抑或恰恰在反证一种超越时空的深度?我当然认为是后者 。
感谢与我缘分匪浅的《上海文学》杂志 , 同意以此文为主 , 开辟《屈辞溯源》专栏 , 发表若干相关诗论文字 。 我以为这极为重要 , 因为诗歌的危机 , 首先来自自身的空洞 , 而丧失反思传统的能力 , 正是空洞的标志之一 。 我希望这些文章 , 能导向一个结论:当代世界 , 不仅需要诗人 , 更需要——诗人思想家!
01
屈原之谜——灵均之实
屈原生平之谜 , 或许永远不可破解 。
2019年 , 当我着手写组诗《大夫 , 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 随手一翻资料 , 顿时被屈原身世之渺茫、生平之混乱所震惊 , 不说别的 , 仅著名学者推算的出生日期 , 就多达十二种:公元前366、355、343、340、362、339、353、351、342、341、336、335……这还不算没浮出水面的、民间或私人研究的成果 。 太多猜测 , 最后只剩一个答案:没有定论 , 全是猜测 。 诸多猜测中 , 人们可以信手拈来、各取所需 , 连我也不能免俗 。 那年九月 , 我获得意大利Sulmona国家文学奖 , 需要写一篇受奖辞 , 因为Sulmona是古罗马大诗人奥维德的故乡 , 而奥维德和屈原的命运如此相似 , 都深受流亡之苦 , 又以最深切的流亡体验创作出超越时空的经典作品 , 故而屈原简直是我的先天依托 , 且不说我自始就把他当作一位精神向导呢 。 幸运的是 , 奥维德出生日期很确定:公元前43年 。 而说来也巧 , 我第一个查到的(碰上的?)屈原出生时间 , 赫然是公元前343年(诸君请看 , 上列屈原诞生日期中 , 就有公元前343年在) , 就是说 , 一个可能 , 屈原不多不少早奥维德三百年出生 , 他堪称一位奥维德跨文化的三百岁大哥!屈原自沉汨罗 , 奥维德客死黑海 , 都引来古今中外文人雅士多少浩叹 , 但也同样 , 令不同文化的诗歌思想者获得激励 , 在被杰作印证的厄运之途上前仆后继 。 这样的受奖辞 , 当然讨好 , 奥维德的乡亲们 , 顿时把我认作他乡的故知、久别的归人 , 让我好好享受了几天美好的乡情 。 感动之余 , 我也不得不承认 , 幸亏屈原有那么多“可能的”诞辰 , 让我这公元前343年的说法 , 没沦为纯粹杜撰 。 但 , 此外那十几种“说法”呢?又有哪一个可靠?我算一个坦白的案例 , 可又有多少人纯然图方便 , 顺手拿一个日期说事 , 却毫不在乎偏离“事实”多远?分页标题
和屈原出生日期相同的 , 还有他的出生地、寿命、一生的确切经历 , 甚至自沉的地点和时间 。 出生地 , 有秭归说、南阳说、汉寿说、临湘说、巴陵(岳阳)说、汨罗说、奉节说等等 。 屈原的官职 , 公认的有左徒和三闾大夫 , 可那职位究竟执掌什么?两个职务孰先孰后?为何更迁?却众说纷纭 , 终于无解 。 屈原的流放 , 有诗为证 , 本来似乎无可争议 , 但看看历史界、学术界 , 却争得不可开交 。 流放事件 , 有流放一次说、流放两次说、未被流放说三种 。 流放到哪里 , 又有江北、江南、先江北后江南 , 或仅仅被“迁”职位、从未被“逐”出都城诸说 。 屈原的自沉 , 该是他经历中最璀璨、也最笃定的事了 。 他这番决绝之举 , 上令司马迁感痛于衷:“观屈原所自沉渊 , 未尝不垂泣”;下使百姓滥觞于俗:端午节、包粽子、划龙舟 , 年年阴历五月初五 , 在“大夫”的名号下一片欢腾 。 但 , 大夫跳下去的 , 究竟是哪条江?他沉在哪片粼粼水波下?却也没有定论 。 震于司马迁大名 , 大家基本接受了汨罗江这个归宿 , 但学术界还有另议:屈原从未到过江南 , 彼汨罗江非此汨罗江 , “屈原的”汨罗江原在江北汉水一带 。 关于屈原的卒年与寿命 , 与出生年月相似 , 也是混淆不清 , 卒年从公元前290年到公元前278年之间 , 前后相差十二年 。 就是说 , 从公元前366年那个他最早的生年猜测 , 到公元前278年那个他最晚的卒年猜测 , 期间八十八年的岁月 , 屈子生平如一尾小鱼的身影 , 隐现在笼而统之的浑水中 , 好不模糊也!
屈原生平之谜 , 或许永不可解 。 关于这 , 最令我信服的明证 , 仍须回到中文史家之祖司马迁 , 他的《史记》 , 公认地立论清晰、求证严谨、文笔精确 , 有一说一 , 决不随波逐流、敷衍成章 。 他为写《屈原贾生列传》 , “悲其志 , 适长沙 , 观屈原所自沉渊” , 这一“适”一“观” , 涵括了数千里跋涉的亲力亲为 , 只为确认第一手资料 , 可终其文 , 太史公绝口不提屈原生卒年月 , 非不愿也 , 乃不能也 , 盖因屈原当时 , 谁为逐臣罪身留言立传?尤其他最后“被发行吟泽畔”的孤独流亡 , 更难留下确凿旁证 , 加之楚国遭暴秦所迫 , 数次迁都 , 王室典籍 , 被焚又被掠(谁知道秦始皇陵巨大的封土堆下埋藏着多少故事!) , 因此他虽距太史公寥寥百余年 , 相关史料已湮没无闻 。 太史公对这位“悲其志”的隔代同命运者 , 何尝不想为其廓清迷雾?但史家忠直 , 又胜感情 , 想见他行文至此 , 怎能不掷笔长叹?!
然而 , 生平之谜不可解 , 是否影响屈原诗之伟大?当、然、不!不仅不 , 某种意义上 , 更提纯、凸显了这些诗作的文学本体意义 。
无独有偶 。 在此 , 请容我稍许离题 , 借中文文学史上另一部旷世杰作的命运 , 给屈原诗做一佐证 。 这部杰作 , 就是被称为“天下第一奇书”的《金瓶梅》 。
谁不知道 , 《金瓶梅》的作者是兰陵笑笑生?再追问一句:兰陵笑笑生是谁?能得到的只是一片哑然 。 简直而言 , 兰陵笑笑生是“无人”!尽管古今学者 , 搜肠刮肚 , 翻遍正史野史 , 提出不下十五六个“可能” , 其中不乏名人如李渔之辈 , 但倘若把《金瓶梅》输入电脑 , 以其为标准 , 从小说题材、立意、规模、结构、人物、心理、语言、风格……一句话 , 思想与文学创作力 , 和有明一代所有文人做一番比较 , 看哪位符合、哪怕近似这件作品?结论是:只能失望!因为根本没有!这还不算《金瓶梅》最绝的一手 , 为切断和任何“现实”的表面关联 , 兰陵笑笑生甚至不屑给出哪怕模糊的背景 , 却只从另一部小说中信手拈来两个人物(《水浒传》中的潘金莲、西门庆) , 引申蔓延 , 就完成了一部大作 , 写尽了古往今来的人生处境、人性险毒 。 由是 , 《金瓶梅》又是一部(世界最早的)“元小说” , 它的艳、美、色 , 一言一行 , 无不是一场场生死搏斗 , 渗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心理剖析力度 , 称其为第一部中文现代小说 , 何愧之有?分页标题
谁写了这部伟大的开山之作?遍查史料 , 空无一人 。 对此好奇者 , 请参看我一篇拙文 , 题为《我 , 兰陵笑笑生》 , 这虚构之虚构 , 借兰陵笑笑生第一人称 , 揭破天下第一谜的谜底:不是别人 , 恰恰是“我”自己 , 在完成《金瓶梅》后 , 抹去了自己存在人间的一切痕迹 , 或隐遁、或更名、或自沉(为什么不?) , 令“我”身后 , 奇书如千古之谜 , 世人只能瞎猜 。 呵呵 , “兰陵笑笑生” , 这笔名就是密码 , 掷书之后 , “我”回看世人惊羞恐怒 , 一笑再笑 , 掉头而去 。 这“笑笑” , 乃一对待现实极尽轻蔑的态度 , 与屈原之自沉相同 , 与“流亡”之本意相同——一种拒绝 , 决然、彻底 。
中文文学也奇了!莫非诗歌史、小说史两部开端兼巅峰之作:屈原诗、《金瓶梅》 , 竟都出自乌有之手?只如一线鬼魅、一抹幻影?
幸好 , 文字在 , 文学在 。
屈原传记的诸多元素中 , 我认可的只有一个 , 他的字:“灵均” 。 这也是他自己在诗中明确提及的唯一名字(《离骚》:字余曰灵均) 。 此外 , 甚至姓名 , 亦多有出入 , 屈原诗中 , 明明写着“名余曰正则” , 可连司马迁 , 都混用平、原之名 。 这究竟怎么回事?说到底 , 传奇就是传奇 , 从人物、生平到姓名 , 不可考亦不必考 , 他像浩浩大江中一滴水 , 你说他是哪一滴?不是某一滴又是每一滴 , 这才恰合“灵均”之名 。 许慎《说文》解:“灵”者 , 巫也 , 楚人名巫为灵 , 引申义为灵魂、精灵、亡灵、神灵 , 最早字形见于春秋金文 , 本为楚方言对跳舞降神之巫的专称 。 同样 , “均”者 , 《说文》谓均、平之意 。 这些阐释 , 是不是几乎专为屈原而写?
【屈原|屈辞溯源 | 杨炼:屈原诗,隐没的源头】对屈原而言 , 何为“灵均”?除了他那些通天地、贯神鬼、跨生死的绚烂诗作 , 还能是什么?屈原之灵 , 是他的文本 , 他的文本之灵 , 是渗透在他所有杰作中的精神、思想和风格 , 宛如一个血统般构建起一个既无边无际、又凝聚合一的语言宇宙 。 所以 , 《屈原诗》一词 , 必须加书名号 。 这里 , “屈原”只是一个借代 , 指向那个由纯粹文本合成的、精神境界一以贯之的作品整体 。 作者的人生经历可以模糊 , 但作品传达的经验、感受、思想、风格和语言必须清晰无比 。 这文字之灵 , 活在它的独一无二、不可替代中 。 它体现于美学 , 又升华为思想 , 或许二者本来就是同一回事?
一如《金瓶梅》 , 有明一代文人 , 没有一个配得上写出那部大作 。 同样 , 《屈原诗》绝对不该笼统归入《楚辞》 。 司马迁所悲之“志”(诗言志之“志”)中 , 那震撼千古人心的人生慨叹、人格洁癖、高傲情怀、璀璨表达 , 说白了:没有第二人写得出来!司马迁不屑提及的“宋玉、唐勒、景差之徒” , 谁配得上《天问》《离骚》《九歌》《涉江》?它们必出自一人之手 , 是一个命运、一颗心灵、一位天才、一次血祭的结晶!因此 , “屈原”——“诗” , 这个单数全称 , 才是两千三百年中文诗歌长河的个性源头!它不需要倚仗外在的地理和时间 , 它依托的 , 仅仅是自己的内在深度 , 并在滔滔岁月的淘洗中不停被验证 。 屈原诗 , 既写于远古 , 又写于我们当代 。 它不是国际拍卖场上的出土古董 , 它的思想仍对当下有效 , 甚至对不同文化充满启示 , 这“灵”才真正活了!这“均”也融入人类 , 继续敞开全球化语境的当代意识 。
回到文本 , 深入文本 , 下潜到那些诗行的汨罗江深处 , 读出——发掘出屈原之灵、汉字之灵、中文之灵 , 乃至最广义的诗歌之灵 , 是当代中文诗人的天职 , 不如此 , 大夫就还得忍着寂寞 , 沉在又冷又湿的水下 , 在水面上一片龙舟的锣鼓喧天中哀哭 。 我们自己入宝山而空手归 , 置高标于盲瞳侧 , 只能怪自己的贫乏和苍白 。 守着屈原大作 , 当代中文诗人配得上“孤独”那个宝贵无比的词吗?分页标题
1984年 , 当我完成了组诗《半坡》《敦煌》《诺日朗》 , 需要给它们选择一个诗集总称 , 灵光一现 , 屈原诗中那最短的一首(有人说不能算“一首”) , 跳入我的脑海:《礼魂》!这个“魂”字 , 直接与“灵”相通 , 它突破时间 , 包容时间 , 集古往今来于一身 , 恰恰吻合了我从“文革”插队的黄土地上汲取的经验深度;而那个“礼”字 , 凸显出人生的仪式感、诗歌的形式感、精神的超越感 。 归根结底 , 诗之本义 , 正是思想的形式;诗人之本义 , 该是诗人思想家 , 尤其生逢如风暴无尽动荡的乱世 , 更必须如此 。 凭借诗集《礼魂》 , 我冥冥之中已经选定 , 屈原诗和我的创作间那个精神血缘 , 它绵延了三十多年 , 至今未改 。 捧读灵均之诗 , 永远有一股浩荡美艳之气 , 自顶上灌来 , 灌入我写下的每个字 。 我们的诗 , 正是灵均唯一的归途 。
02
《天问》——古今中外的诗人
思想家定位
1999年 , 意大利 , 我的第一个国际诗歌奖——Flaiano国际诗歌奖——给我出了个难题 , 我的受奖辞 , 应该以“科学与文学”为主题 , 嗬 , 天知道什么灵感 , 让我直接找到那个标题:《提问者》 , 并把它写成了一首献给屈原的小小颂歌:
“曰邃古之初 , 谁传道之?上下未形 , 何由考之?冥昭瞢暗 , 谁能极之?……阴阳三合 , 何本何化?”整个中国诗歌史上第一位署名诗人屈原的《天问》——一首问“天”的长诗 , 从宇宙起源 , 经自然万物、神话历史、现实反思 , 到诗人自我 , 一百七十多个提问 , 却无一句答案 。 正确地说 , 诗之递进 , 在以问题深化问题、以问题“回答”问题:每一个更深的疑惑 , 涵盖前一个 。 屈原 , 这位中国的但丁 , 一开始就握紧了文明生长的根源:用每一个问号的光 , 点醒一个新的世纪 。
一个专业提问者的姿势——一种提问的器官 , 是科学家和诗人最深刻的契合点 。 一个公式或一行诗句 , 都在幽暗中触摸 , 那个“已知”的边界在哪里?从远古某只毛茸茸的爪子 , 开始打造一块石头 , 到电脑键盘上弹奏的手 , 世界变了 , 令人眼花缭乱地变——可又没变:“提问”的方程式始终如一 。 我感到有一条双向流动的河流:科学的提问 , 把外在世界不停转入我们的意识;而诗的提问 , 则把内心打开成可见的风景 。 我们不得不问——因为失重和晕眩 , 人是这个星球上速度变化最可怕的动物 , 仅仅几十年 , 就已从天空俯瞰大地 , 并跃入了星际 , 但同时 , 与自己的距离却丝毫不曾缩短:“我是谁?我存在吗?”《天问》狠狠追问着发问者:“我知道什么?”好像为了反衬人的渺小 , 持续的创世 , 末日一般漫长 。
在我看来 , 这正是意义:面对无限 , 而不放弃提问 。 那意味着 , 从承认未知出发 。 培根的名言“知识是力量” , 从提问者的角度 , 应当修改成“承认无知就是力量” , 而首先应被承认的无知 , 恰是我们对自己弱点的无知 。 一个更苛刻提问的理由:人的外在自由 , 如何从争取内心自由开始?怎样把所有摸索转为突破内在的限制?——所有提问只是一种反问!屈原《天问》的精神视野 , 远超过最高倍数的天文射电望远镜 。 承认无知 , 已包含了创造的前提 。 这是“伟大的无知” , 以一个巨大的问号为圆心 , 像不停摇动一杯水 , 形成一个透明的同心圆 , 不断侵入所有思想的既定秩序 。 用重重变形 , 不停提示那个古老的起源——隐含在文明最深处的“提问者”本义 。
我提到《提问者》 , 并非仅仅为炫耀 , 而是因为“提问”一词 , 如此犀利尖锐 , 如一柄激光剑 , 刺穿了数千年隔绝在古今中外文化间的雾障 , 一举确定了我们的思想定位:诗 , 一个永无休止的提问 , 诗人 , 一个不知疲倦的提问者 。 没有“问”之能量 , 所谓传统 , 就是假的 , 只剩空洞的躯壳 。 所有文化 , 概莫能外 。分页标题
在中文传统中 , 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清晰击中这要害 , 并迫使我们不得不正视、深思这个思想传统的 , 正是《天问》 。
提问的能量 , 远超回答 。 因为 , 回答是封闭的 , 提问是开放的;回答是确定的 , 提问是探索的;回答是整合知识 , 提问是激活思想;回答是应对的句号 , 提问是挑战的问号 。 恰如另一位毕生提问者、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名言:“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 。 ”这是为什么 , 那些试图回答《天问》者 , 如柳宗元之《天对》 , 无一不像揽镜自照 , 结果却落得自惭形秽 。
那么 , 《天问》之问 , 精彩在哪里?
《天问》的研究者和文字 , 汗牛充栋 。 我细查那些不吝热捧的喋喋不休 , 却发现 , 没人(至少我没看到)注意到它开篇那个字“曰”——“曰邃古之初”的“曰” 。 《天问》的现代译文 , 要么仅把它当作发语词 , 无意义;要么给它一个“请问”之类语焉不详并重复的解释 , 或干脆省略掉这个字 , 开篇就说“远古之初”……
但 , 在我看来 , 这个“曰”字 , 恰恰是一把最关键的钥匙 , 能打开《天问》宝藏的大门 。
“曰”者 , 言也、说也 。 它不是虚字 。 “曰邃古之初” , 必须被清楚译成:“说是(都说是)宇宙之初” , 这里 , “说是”极为重要 , 因为没有它 , 后面“谁传道之”——谁说的?——就不成立 。 这一“曰”一“传” , 使《天问》第一问 , 振聋发聩如盘古开天地 , 却又比看不见摸不着的开天地更有力 , “曰” , 把问题直接提到了言、说的根上 , 语言的根上 , 人类文化之根上 。 “谁说的?!”世间万物之命名 , 可不就是一“说”?诸子百家、古今理论林林总总 , 可不都是一“说”?老子有“道可道 , 非常道” , 维特根斯坦有“一切哲学问题 , 都是语言问题” , 而《天问》殊途同归 , 当头“曰”来 , 把宇宙起源 , 归结于人类、归结于语言 。 这一问 , 廓清了存在的弥天大雾 , 直指人本身、语言本身、“问”本身 。 倘若天地万物都被语言涵括在内 , 那么 , 谁又能在世界之外、之上对我们言说?
这里 , 不妨比较《圣经》在同一问题上的态度 。 《创世纪》起始一段 , 同样与“说”有关:“……神说 , 要有光 , 就有了光 。 ”耳熟能详吧?但 , “说”虽相同 , 怎么说却大相径庭 。 《圣经》之说 , 一锤定音 , 确凿无疑 。 神的口中 , 哪容疑惑?祂在 , 祂的声音就是祂的旨意 。 祂说要有光 , 光就存在了 。 祂无边无际、恒常不变 , 祂说出的光 , 也自然而必然地拥有同一性质 。 那么 , 人呢?人是聆听者、接受者 , 人的功用 , 是沐浴那光、承载那恩泽 。 人如草木 , 岁岁枯荣 , 但自神口中起源之光 , 则辉耀人类 , 乃至万物绵延的无数世代 , 我们该无尽感恩地生存于那个肯定句中 。
《天问》几乎彻底反其道而行之 。
《圣经》:神说;《天问》:谁说的?《圣经》:神无需语言学 , 祂就是最高语言学;《天问》:人能“曰” , 也能反问 。 “都说是” , 难道就是吗?谁决定是?且必须是?屈原在此 , 完全是一个站在地面上的人 , 有呼吸、有血肉 , 会烦恼、会困惑 , 他不是祂 , 不接受塞给他的现成答案 。 他的提问 , 与世间众人完全一样 , 充满常识 。 “从前有座山 , ……”“‘从前’是什么时候?”小孩子会问 。 他不知道 , 他正提出一个天大的问题 。 与《圣经》神学相比 , 《天问》是人学 , 或许太人性了 , 以致非诉诸极端个人的声音 。 “曰” , 《说文》解作口之气也 。 此口确定无疑是人之口 , 所吐之气亦人之气 。 《天问》开宗明义 , 确立了提问者的位置:人的——个人的;语言的——哲学的 。 它不皈依神学 , 它恪守人文的本质 。
因而 , 连汉代王逸也太小家子气了 。 他理解《天问》 , 仅达到“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 , 故曰天问也”的程度 , 殊不知 , 《天问》中提问者的姿态 , 比“天不变 , 道亦不变”之“天”高得多 , 并非天尊“不可问” , 而是提问之人与天并肩 , 盖因人是一命名 , “天”亦一命名 , 所有命名无非传说矣 。 “谁传道之?”醍醐灌顶 , 彻底颠覆古今因袭的人云亦云 。 《天问》之“天” , 并非仅指一物 , 必须作万物解 。 由是 , 问天即问万物 , 问万物须通过问万物之名 , 最终 , 万物之名皆备于我——煌煌《天问》 , 曲曲折折 , 其实通篇都在追问自我!这里的哲学深度(注意:不是形而上的玄学 , 而是对现实真正的哲学反思)及充分之表达 , 两千三百多年后 , 才在西哲如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那里获得回响 。分页标题
一个“曰”字 , 引出我如此浩繁言辞 , 太多了吗?一点儿不!《天问》 , 问天 , 问万物 , 问语言 , 问自我 , 归根结底 , 它的潜台词始终未变:确立诗意提问者的定位 。 这里 , 可能还应该加上一个定语:“永恒的” 。
作品才是证明 , 欲求《天问》之伟大 , 别无他途 , 还得回到作品本身 。
我在早年的文章《智力的空间》中就曾谈到:结构是一部作品最深的表述层次 。 犹如但丁之《神曲》 , 有多少人逐句读完了那部巨作?但又有谁 , 在知晓但丁用地狱、净界、天堂“一个人审判整个历史”后 , 能不为其精神力量所折服?这“一个人之宇宙”的定义 , 用到《天问》上 , 毫不过分 。
《天问》全篇 , 提问是贯穿的原动力 , 命名(万物)是反思的对象 , 自我是思想的最终落点 。
古今学者 , 对《天问》(以及其他屈原诗)的语言出处多所考证 , 这当然重要 , 但对我来说 , 通过分析文本结构 , 把握屈原诗的整体精神 , 才是体悟屈原诗价值的第一义 。 无纲则目不张 , 思想理解没到位 , 仅埋头经营训诂考据功夫 , 不免窥一斑而失全豹也 。
我把《天问》结构 , 分为五大部分:1、创世篇;2、天地篇;3、神话篇;4、历史篇;5、自哀篇 。
1、创世篇:
从“曰邃古之初 , 谁传道之?”起 , 至“阴阳三合 , 何本何化?” , 共十二行六问 。 此篇直指全诗核心字“曰” , 一举揭示神话的虚构本质 , 把宇宙创造之“神”力 , 推回人类言说的问题 。 一连串提问:“谁传道之?”“何由考之?”“谁能极之?”“何以识之?”“惟时何为?”“何本何化?”既问宇宙起源 , 又问变化规律 , 所有问题 , 无一玄虚飘渺 , 都是我们每个人的理智可能提出的 。 屈原就像一个现代科学家那样仰望星空 , 深邃的目光注视着、追问着宇宙最深处那场大爆炸 。
2、天地篇:
从“圜则九重 , 孰营度之?”起 , 至“厥利维何 , 而顾菟在腹?” , 共二十四行十五问 。 此篇接续上篇而来 , 宇宙既创 , 而四维如何营造?世界怎样安排?八柱九天、日月星辰 , 都在此一诗歌蓝图中 。 此篇语气急促 , 节奏紧凑 , 四行一换韵 , 如音乐急板 , 最紧迫时:“幹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连续的鼓点 , 一声逼迫一声 , 狠狠掀翻了流传千古、仿佛笃定无疑的天地体系 。
3、神话篇:
从“女岐无合 , 夫焉取九子?”起 , 至“羿焉彃日 , 乌焉解羽?” , 共七十六行四十九问 。 天地之间 , 神话存焉 。 此篇又比前篇更长 , 语气疾徐相间 , 问中夹叙 , 叙而又问 , 先四行一换韵为主 , 自“何所不死?”至终 , 忽然变成二行一换韵 , 步步紧迫 , 于诗歌形式中 , 不知不觉囊括了一部《山海经》 。 “黑水玄趾 , 三危安在?”也许因为我早年去过敦煌 , 写过三危山 , 知道那里距中原(特别是楚国)多么遥远 , 所以《天问》知识震波辐射的广度 , 对我特别奏效 。
4、历史篇:
从“禹之力献功 , 降省下土四方”起 , 至“厥严不奉 , 帝何求?” , 共二百四十八行九十四问 。 此篇又可以命名为讽谕篇或籍古谕今篇 。 《天问》之中 , 此篇最长 , 而行数与问题数目之比 , 又反差最大 。 一问之间 , 拉开最远 , 节奏相对徐缓 , 所以也可读作慢板乐章 。 但同时 , 因为历史资料 , 又较神话切近 , 屈原在此 , 更清晰地借用历史 , 讽谕现实 , 几乎无一句不慨叹古人 , 暗示(或明指)当下 。 纵览此篇 , 最合我所体悟的“天即万物”之理 , 古往今来 , 一切历史皆是文本 , 一切历史都无非是当代史——且只“说出”(重写)了现在 。 这是不是又现代得不得了了?此篇韵脚 , 基本规范为四行一换 , 但到最后十六行 , 句式突兀一变:“中央共牧 , 后何怒?”以后 , 一口气连问“力何固?”“鹿何佑?”“萃何喜?”“弟何欲?”“归何忧?”“帝何求?”声声都砸在那个逼迫诗人流亡的绝境上——被“说出”的 , 就是现在啊!诗人一问再问 , 这才是谜底 。分页标题
5、自哀篇:
从“伏匿穴处 , 爰何云?”起 , 至“悟过改更 , 我又何言?” , 共六行三问 。 《天问》巡游九天八极、四海五湖 , 终于返回实处:诗人之所在、自我之所在 。 一个九死一生而挣脱不得的命运 。 言辞滔滔 , 改变不了宿命的残酷 , 诗歌的万语千言 , 最终落点 , 仍是一个“我又何言?”夫复何言啊 , 这古今之叹 , 两千三百年前就发出了 , 至今余响不绝 。 诗人并非不懂 , 性格决定命运 。 高洁的自我 , 乃一切厄运的原因 。 所以 , “我又何言?”作为长诗终结 , 不该仅被理解为对他者(君王?)所说 , 这其实更像诗人自问 , 对一个死结的无解之解 。 《天问》自一“曰”字起 , 至一“言”字终 , 首尾之呼应 , 还可能更加完美吗?“都说是……我还说什么?”这两问之间 , 是不是涵括了整个人类文明史的沧桑苦衷?而更棒的是 , 在命运的终点上 , 并非有一个屈服的句号 , 它仍被赋予了那个大大的问号 , 尽管 , 那只像一个无奈的反问 。
从文学角度讲 , 上述五篇的精彩之处在于 , 它们并非以线性叙述相连 , 而是一种层次的叠加 。 它们的结构 , 建构起一个诗作内部自洽自足的空间 。 这些层次 , 彼此渗透 , 构成互文 , 又在指向同一个精神焦点 , 不停加深(加强)“提问”的质量和力度 。 这个空间诗学 , 还将在中文诗歌传统中延伸数千年 , 并以七律等形式臻于完美 , 可惜 , 《天问》的后来者 , 囿于汉代以后大一统思想控制 , 已完全丧失了创始“提问者”的决绝和彻底 。 《天问》之名 , 人人皆知 , 可《天问》精神 , 早成绝响 。 屈原诗的思想、美学传统 , 迄今为止 , 仍只是一个人的传统 。 “灵均” , 创建了它也终结了它 。 尽管如此 , 种子已经播下 , “提问”基因不会灭绝 , 它潜移默化 , 已渗透进了我们的生命和诗歌 , 并在所有语言和诗歌的血液里打上了永久的戳记 。 只要贴近一切诗作精品 , 就一定能听见《天问》的回响余音 。
我遍览古今中外文学史 , 找不出第二件能如《天问》更精确地给诗歌定义者 , 故此我不得不承认:《天问》的地位 , 千古独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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