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班宇新作《逍遥游》:沈阳于他,如同布拉格之于卡夫卡
_本文原题:班宇新作《逍遥游》:沈阳于他 , 如同布拉格之于卡夫卡
撰文丨阿唐
几年前尝试写作 , 朋友劝我离开沈阳 , 说投身到更广袤的世界才能实现自我 , 才能下笔有神 。 直至《冬泳》出版 , 我告诉朋友 , 班宇班老师就住在沈阳 , 劝我离沈的建议才渐渐止息 。
是的 , 班宇至今仍留在沈阳 , 就住在铁西区 , 这使得班宇与其他书写故乡的作家不同 。 鲁迅虚构的鲁镇 , 沈从文眷恋的湘西 , 莫言魔幻的高密……故乡与其说是写作的缘起 , 不如说是作者重构的文化意象 , 这些意象与其思想一以贯之 。 故乡是漂泊者的虚构 , 对童年故乡的叙事体现的是作者当下的心境和旨趣 。 沈阳对班宇而言 , 更像是卡夫卡的布拉格与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 他并未直接书写城市 , 笔触却始终笼罩在城市梦魇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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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 , 班宇著 , 理想国|春风文艺出版社 , 2020年5月 。
《逍遥游》出版的时候 , 我在沈阳已经生活了十年 , 在一家科技公司上班 。 提到东北 , 耳边听到的仍是“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 , 许多科技项目就在这样的宣导下产生和实现 。 在辽宁 , 人们仍活在共和国长子的梦魇之中 。 天亮了 , 梦仍在继续 。 “东北老工业基地”是一道诅咒 , 生命力比城市本身还要顽强 , 《双河》中比喻 , 像刚洗净的果实 , 落在地上自然生长 。 而我始终没搞懂这个口号的对象是谁 。 对新一代人 , 过于陈旧 , 没有生机;对老一辈人 , 又显得莫名其妙 , 荒诞不经 。 同样 , 所谓“东北文艺复兴”这一伪命题 , 也不会给东北作家和读者带来文化自信 , 东北既不会成为沈从文的湘西 , 也不会成为金宇澄的上海 , 而班宇因为生活在沈阳 , 奈保尔的米格尔街也只能是他写作初始的尝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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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泳》 , 班宇著 , 理想国丨上海三联书店 , 2018年9月 。
《冬泳》出版的时候 , 朋友谈起父母下岗的遭遇 , 至今仍有阵痛 。 这种成长背景 , 会将人分流为两种不同的人生 , 一种竭力飞跃东北 , 怀抱青春理想投身北上广深 , 另一种则将青春热情来追寻稳定的工作 , 而本地民营企业工作的人被看做这两者的过渡 。 在沈阳 , 即便规模达到两三万人的公司工作 , 在上一辈人看来仍是在给个人公司打工 , 比起为国家工作仍不稳定 。 某大型互联网公司的朋友讲 , 当年在北京 , 公司发起全国营销活动 , 要求零点开始 。 只有东北区死守时间 , 其余区域都提前十分钟开始 。 最终的胜负 , 并不以是否准守规则来判定 , 而是业绩的达成 。 因此 , 论及东北落后 , 与其简单粗暴将原因归结为“人情社会” , 不如说 , 在东北文化基因中 , 人们难以抑制对宏大体系的迷恋 , 就像卑微的奴仆从未想过与规则共舞 , 只能在迷恋之中逐渐异化 。 即便都知道事业单重组 , 对事业单位的迷恋仍影响显著 , 这体现在人们对后代的择偶标准中 。 所以 , 在《渠潮》中 , 警察为遵守更高的规则和使命 , 抹去了人的个性 , 让其在时代洪流中自生自灭;在《蚁人》中的蚂蚁生意 , 被推动地盛极一时 , 造成千家万户的悲剧 。
沈阳人让人想起卡夫卡的《在流放地》 。 在这苦寒之地 , 人的个体性体现在社交账号上 , 更多时候 , 人们甘愿抹去个性的光彩 , 甚至在社交账号中 , 也因有领导的在场而变成了职场真人秀 。 这样的环境下 , 人的精神分裂为超脱的自我和随波逐流的自我 , 这两者互相嘲讽 。 很难说哪个真实 。 那个为生存隐忍退让的 , 很难代表真实的自我 , 而那个彰显个性 , 却仅占据生活中极少的时间 。 尼采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在此形成对照 , 互为彼此的叙事对象 。 与此相同 , 在历史洪流中 , 个人际遇也是叙事对象 。 在对历史的叙事中 , 皆从偶然出发探索必然 , 而在东北 , 探索逆向进行 , 即从看似必然的律令出发 , 最终却俯拾散落一地的偶然碎片 。分页标题
《逍遥游》收录的小说 , 不仅指出了这一逆向状态 , 而且超越了必然与偶然的辨析 , 指向了写作 , 甚至存在本身 , 这是班宇的难得之处 。 书中能看到较为传统的叙事 , 如《夜莺湖》《逍遥游》 , 也能看到先锋叙事的试验 , 如《双河》《山脉》 。 两者都指向人的存在——我们如何抵达真实 , 如何逍遥游 。
班宇虚构了不同的写作者 。 在读者的时间中 , 虚构和真实事件同时发生 , 真幻莫辨 , 但班宇显然有着更清醒真切的认识 。 我们如何与个人的历史和解 , 个人的历史如何与时代的历史和解 , 这才是难以抵达的真实之谜 。 人们常说 , 现实比小说更离奇 , 这意味着 , 现实违背人的认知逻辑 , 而小说 , 即便先锋试验 , 也都在寻找或建立某种逻辑叙事 。 班宇冒险的是 , 他挑战的不只是文学叙事 , 而是存在本身 , 在一个个文本中自我指涉 , 让意义分崩离析 , 让万物静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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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宇
在现代小说中 , 写作者常反观写作行为本身 , 就像在说话时分析语法 , 在航海中钻研船只构造 。 写作是在虚构 , 写作行为对作者而言又是现实 , 当作者通过虚构反观现实 , 将看到荒谬的真相 。 在班宇在叙事中做了更深的探索——现实由虚构塑造 , 在虚构中踟蹰前行 。
占据人的并非全是外在世界发生的事情 , 有很大部分是内在时间 。 因此 , 《双河》中 , “我”睡去后 , 刘菲的故事自然生长 , 而外面下雨则无关紧要 。 对“我”而言 , 刘菲的故事显然更为真实 。 《双河》为何不是两条河?因为“双”是一组对照 。 左边一条河 , 右边一条河 。 “我”的小说是虚构叙事 , 这影响了现实中言言的说话方式 , 同时 , “我”真实发生过的回忆却是周亮的叙事 。 在《安妮》中 , B觉得“仿佛自己从不存在 , 而是由别人的想法构成的 。 ”“我”失去了对过去的叙事而失语 , 女儿名字叫言言 , 当我与女儿和解 , 也就重获了对过去的叙事 , 因此飞机上 , 在言言熟睡的脸上 , “我”找到了逝去的时间 。 时间是什么?是现实生活的叙事 。
《安妮》中 , B不断回忆前女友的事情 , 与其说在补充 , 不如说B沉迷在这种叙事中 , 只要叙事还没终结 , 人生的可能性就尚未封闭 。 B的岳丈和未婚妻的闺蜜K , 分别代表封闭的和尚未开启的叙事 。 人寻找自我的同时也在逃避自我 。 所以 , 一个故事讲得足够清晰 , 就没必要写了 。 存在逻辑缺口 , 虚构与现实间还存在裂痕 , 叙事才能继续 。 《蚁人》中 , 人形蚂蚁的躯壳在月下反光 , 形成黑镜 , “我”看见自己的倒影 。 文本无法从文本中得到诠释 , 我也无法从自身认识自我 。 我们必须虚拟一个他者的角度 , 才能将叙事的触角深入存在之根 。 然而 , 这个他者 , 实际上仍是自己 , 因此 , 我就在叙事中无限循环 , 落入往复的黑洞 。
【新京报|班宇新作《逍遥游》:沈阳于他,如同布拉格之于卡夫卡】《山脉》将这个问题推至极致 。 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博尔赫斯最初的写作 , 虚构一本小说 , 写这本小说的评论 。 班宇承接了这种叙事 , 讲述一个书评人评述不存在的小说 。 在这一叙事中 , 文本内外的班宇一样 , 都在通过叙事来摧毁叙事 。 我们虽被告知 , 通过小说片段、评论、讣告、日记、访谈能推测小说全貌 , 但实际上永远不能抵达 , 我们的推测过程 , 也是在和文本外的班宇一同建构小说的过程 。 文本外的班宇将文本《山脉》的中心部分挖去 , 只留下零散的碎片和逆光剪影 , 而文本内的班宇的《山脉》始终未完成 , 我们还知道 , 其中有角色用未完成小说手稿点燃山林 。 这不但拓宽了小说叙事的空间与可能性 , 也让作者与读者在彼此关照的同时自我指涉 。 读者阅读时 , 遇到的不是班宇 , 而是自己 。 班宇虚构了班宇 , 我虚构了我 。 不论作者班宇 , 还是随书评人阅读的我 , 都在这虚构中重建并获得意义 。分页标题
“现实与虚构本来就是同一个词语 , 虚构的情节被写出来 , 也会逐渐变成现实 , 一切都会发生 , 只是时间问题 。 或者说 , 现实也是对虚构的一种投射、复制 。 ”
《山脉》第三章 , 讲述勘察员C考察地方历史 。 我们说历史传承 , 当下通过历史来获得意义 。 然而 , 如果历史断裂处显示 , 其本身也是虚构的 , 或由碎片拼凑而成 , 我们对待历史和未来的态度 , 便极为可疑 。 再次回到今天的沈阳 。 不论哪个行业都在重建对东北未来的叙事 , 即便这种叙事仍逃不开过去的笼罩 。 官方律令的叙事是企业沉浮 , 企业沉浮的叙事是个体的人生际遇 。 我们忽视了自己踩在偶然性的脆弱玻璃上 , 而此时必然性尚未建立 , 我们无法获得必然性的整全 , 就像通过镜子的碎片无法重塑其本来样貌 。 回到东北人在时代中的人生际遇 , 其荒诞感并不体现在对现实的嘲讽与批判上 , 而是体现在一本正经的严肃谈话中 , 如《夜莺湖》中 , 苏丽弟弟死去 , “我”用“生命没了 , 学习不止”来劝慰 。
《山脉》中虚构了一篇不存在的小说 , 也虚构了一个不存在的归宿和本源 。 “这里是生命的最后 , 万本归一 , 却也如初生一般 , 我站在这里 , 每天都能看见无数的亡者 , 操着各地的方言 , 前仆后继 , 化为乌有 。 ”我们看不到《山脉》 , 看不到讣告的作者 , 也找不到终极本源 。 我们就像卡夫卡的K , 永远无法抵达 , 只能在抵达过程中获得意义 。 而消失与从未存在的区别就在于这一探索和抵达的过程 , 西西弗斯就是这样 。 《双河》中 , 我们看到 , 人生实际上就是在双河之间踽踽独行 , 不知道流向哪里 , 哪条河都无法代表自己 , 我们只能在不断地对照和反观之中存在 。
班宇不断地自我指涉 , 像蛇咬嗫自己的尾巴 。 “神木恒久不死 , 变做空虚 , 伸手即可捕获 。 ”这里是庄子的无何有之乡 , 在这里 , 我们抵达逍遥之境 。
撰文丨阿唐
编辑丨董牧孜 校对丨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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