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界|我的最后一个急诊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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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约六十岁左右的男性患者，身上已明显发绀，全身皮肤紫黑色，紫一块黑一块，对所有刺激毫无反应……
今天是我医师生涯最后一个夜班，因为下周的值班表上已经没有我的名字。这不是说我不再是一个医师了，也不是说以后晚上不再需要到医院去了，如遇到有危重疑难病人，有时还得去。只是按照医院的规定，我已经到了不应该值夜班的年龄，在省级医院或其它同类城市像我这样“大龄”医生早已不值夜班了。
我医师生涯最后的一个夜班，又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2012年大年初一。作为一名急诊科医师，三十年多来，农历的大年三十或新年初一基本都是在急诊科度过的，早已习以为常。当这个最后的夜班真的来临时，本想终于可以熬出头了，应该是件高兴的事，但在这个冷清、寂寞的大年初一的夜晚，突然倍感孤独和落寞。似乎要失去什么，似乎又在追忆什么。我就被这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受吞噬着，任由30年的记忆翻滚。我努力地捕捉着那些让我记忆犹新的人和事，直到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
最后的抢救
看了下手表，表上显示下午五点五十分。也就是离我接好班不到二十分钟，电告急诊室来了一个心跳呼吸停止的病人，需要立即帮助抢救。虽然三十多年来抢救心跳呼吸停止的病人太多太多，但因为是“最后”一个夜班，我尤其想不要让自己从医生涯留下什么遗憾。一闪念间带着这种想法和冲动，我迅速冲向急诊抢救室。
到了急诊室一看有点傻眼了：一个大约六十岁左右的男性患者，身上已明显发绀，全身皮肤紫黑色，紫一块黑一块，对所有刺激毫无反应，瞳孔已散到边了，对光反射完全消失，口里插着气管导管，仅靠呼吸机在“维持生命” 。任何一个有执业资质的医师都知道，这个病人已经没有救了。但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谁也不想把这样的结果马上告诉家属啊。他们多么希望在这万家欢乐团聚的日子里老人早点醒来！这是在特殊情况下人道的精神安慰！所以我在明知没有希望的情形下，还是继续组织最后的抢救。
患者61岁，小辈为了孝顺，让老人春节期间住到高档宾馆去享受一下。大年三十是在宾馆里吃的年夜饭，初一下午又在宾馆再洗个澡。当洗完澡准备从浴室里出来时，突然感到胸闷，话还没有说全就倒在地上。估计老人洗澡时间比较长，水温又比较高，发生心血管意外的可能性较大。
面对一大群原本阖家团圆聚起来的家属们的不断询问，看到亲人们一个个期待的目光，明知已没有任何希望，真是难于启齿。最后还是没有办法，只能痛苦面对事实。当我带着不安和内疚的心情与家属沟通的时候，当听到孙辈在呼唤爷爷的时候，自己胸口也一阵阵作痛。我们有时也是多么无奈而且无能啊！！我的医师生涯的最后一个夜班！！！
夜班还在继续，事情还远远没完。在接下去的二个小时里，去了产房、去了外科…… ，先后去了四个科室会诊，总算比较顺利解决了病人的一些问题。想想能让这些患者好好过一个好年了，心里又稍稍涌上来一点安慰。
来了一位孕妇，头痛
刚回到办公室不到十分钟，电话又响了。这铃声在告诉我，今天一定又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刚过午夜十点。电话里说：来了一位孕妇，头痛，陪来的朋友走了，诊断不明，需要上级医师会诊及处理。自己只得又马上返回急诊抢救室。
仔细问了病情，患者是一位妊娠8个月多一点的孕妇，湖南人，来宁波打工。因为节日，晚上喝了一点酒，酒后感到有点头痛，否认有其它病史。检查患者神志清晰，血压心率等生命体征正常，四肢活动也正常。因为头痛还认真查了其它神经系统体征，均无任何异常。对于一个头痛的病人，继续按流程请了神经内科医师会诊，结果也同样没有发现神经系统异常。头痛病人最怕发生中风，但没有任何迹象。如果是常规病人，对不明原因的头痛需要做头颅CT检查，但眼前的患者是一个孕妇，经再三考虑只能暂时作对症处理，继续密切观察病情。分页标题
初看起来，似乎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但一个很大的麻烦却等待着我们去处理。陪同这个孕妇来医院的男士拿了患者的手机及钱包后不见了。我们试图打通男士的手机，电话中听到的提示是该手机已经关机。但接下去治疗或检查必须经家属或法人同意，这是法规上对我们医师的要求。面对这样一位没有亲属陪伴的孕妇，感到麻烦大了。孕妇本人开始一直不吭声，在反复追问下，最后才轻轻说了一声没有亲人。我们毫无办法，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因为自己在这三十年多年工作中，已多次遇到家属把病人送到医院后，就一走了之，过几个月，甚至几年后来医院讨说法。因为有了这些经验我们采取了以下措施：
1、首先抢救病人，开通绿色通道，孕妇关系到二个生命，我们一直是这样做的； 2、报告医院总值班：汇报情况；通过总值班报110 ，首先为了及时找到家属，当然也为了在法律上留下依据，以防个别别有用心的家属事后来找医院的麻烦。
在处理过程中，这时突发奇想，是不是可以通过现代的通讯手段，尽快找到家属或亲友呢？带着试试看的想法，我第一次在微博上发了一条求助消息，介绍了病人的情况，当然包括病人姓名、年龄、湖南人、患者的病情及患者的电话，希望知情者能通知家人早点来医院。可能因为大年初一的关系，很多人在玩微博。这条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国各地，让“全国人民”都知道我们非常着急，同时也是为了让“全国人民”证明我们是找过家人的。
手机上的评论在不断更新，转发。过了一小时左右，真的找到了患者打工的同事，我的粉丝也一下增加了近二百人，获得了意外的收获。半夜里似乎疲劳感也消除了许多，我第一次真真实实地感到现代通讯方法对急救医学的作用，应该重视！
隐私权和生命权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个小小插曲：一位河北的律师@我，批评我暴露病人个人隐私，是不道德的。
初看到这条消息，心里好像被刺了一下，是不是有麻烦，有没有违法了？这时突然想起有关生命权的常识，我于是带着咨询的语气，非常友好地反问了一句：当生命权受到威胁时，隐私权是不是该让位于生命权？经过几番沟通后，他还是同意了我的想法。因为这一小小插曲，后来我们居然成为了好朋友，虽然没见过面，但经常通过网络聊一些想法，有时也会向他请教一些法律问题。
患者的同乡找到了，但事情还远远没有解决，更大的挑战在等着我处理：要不要给这个孕妇做头颅CT？这个病人能不能完全排除脑出血或中风的可能？因为是孕妇，又没有家人，问题变得异常复杂。
问题一：因为CT对胎儿会有一定的影响，能不做当然最好。但如果因此遗漏了脑出血或中风，后果则不堪设想；问题二：当孕妇没有直系的亲人陪同，没有法人代表在场，知道情况的老乡不能也不敢决定，我们做医师怎么办？
问题三：医院决定给她做CT ，如果结果是没出血，虽然说只要严格做好保护是可以做的，理论上孕8月做CT是不会引起胎儿畸形。但家属会不会理解？会不会投诉我们？好心不一定办好事。在抢救室我组织了一次全院急会诊，大家意见不一。谁叫我头发是最白的呢，最后大家让我作决定。当我想到二条生命可能的隐患，反复权衡后，还是决定做。医师当然是一个高风险职业，有时输赢也只是一念之差。
这时已是初二凌晨2点多了，在会诊医师和行政总值班在知情谈话书上签了字后，孕妇腹部在二件铅衣的遮盖保护下，做了头颅CT 。谁都没想到， CT电脑上显示的结果让我们都大吃一惊。病人脑子的颞叶有大面积脑出血。因为脑子的颞叶功能是管抽象思维功能，所以不会出现运动和感觉障碍，极易漏诊。马上请脑外科会诊，先后紧急做了脑部手术和剖腹产手术，母子总算平安。这时见到东方泛红，太阳缓缓升起。多么温暖的晨曦！！分页标题
我完成了我医学生涯最后的一个夜班，在这晨曦里带着幸福、带着遗憾、带着留恋、带着许许多多的回忆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下了一个决心，一定要记下三十多年来急诊室的一些重要事件或经验教训，书名就叫：《一个急诊医师的值班札记——急诊医学杂谈》。
一、事件一，老人在节日期间不要过度兴奋，不要太疲劳，要注意休息。在冬天，老人洗澡温度不要太高，浴室要适当通风，也不要在高温下洗澡时间太长，算是我对大众的一个提醒。二、事件二，对公众要提醒的是：孕妇不能喝酒，尤其在节日。平时有头痛应去做个磁共振，检查有无先天性脑血管畸形等，这是完全可以治愈的，也是对症的孕前准备。三、对青年医师，我切望： 1、一定要对患者做好知情告知，特别是孕妇； 2、对可能是无联系亲属的孕妇一定要努力想办法找。如汇报上级，打110 ，让公安部门帮你找，都是行之有效的方法； 3、微博以及其它通讯联络方式可能也是一个比较好的找患者亲人的手段； 4、孕妇三月以上是可以做CT的，但一定要严格保护好病人的腹部；努力减少对胎儿的影响，这一点至关重要； 5、神经系统体检正常的病人不排除外脑出血，本病例就是典型例子。在这里，大多数医院会循例认为头痛是喝酒之故，结果有可能是大面积脑出血，不可忽视。本文病例中孕妇当时若不做CT ，二条人命一定会遇到极大的风险； 6、处理一定要及时。后记半月后，孕妇和小孩一切都很好，办了出院手续。随后，有人当天下午在宁波妇儿医院门口发现了一位弃婴。因为那天的微博影响力比较大，人们就想到了是不是那个孕妇的孩子，最后经公安核实的确就是那位孕妇的小孩。产妇本人是个吸毒者，生父已被公安拘留，这样开始时的一些蹊跷就可以解释了。事后当我知道这些来龙去脉，就有人在微博上@我说，这种人当时就得让她去死。我想我作为一位医师只能做自己该做的，尽自己的责任。我看重的是生命，与他或她的背景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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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建平中华医学会灾难医学分会委员中国预防医学会灾难分会委员
作者：宗建平校对：臧恒佳责编：郑华菊往期精彩回顾【医学界|我的最后一个急诊夜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