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弋舟:看,这个现代的人 |赏读
_本文原题:弋舟:看 , 这个现代的人 |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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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分享作家弋舟的一篇读书随笔 , 解析了乔伊斯 《都柏林人》中的第十一篇小说《悲痛的往事》(又译《一桩惨案》) 。 弋舟关注这篇小说 , 与其说出于喜爱 , 不如说因它 彰示了“人类来到了倒霉的现代以后 , 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秘密”以及“唯有在小说里才能够成立的现代逻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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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弋舟:看,这个现代的人 |赏读】
看 , 这个现代的人
文 | 弋舟
《悲痛的往事》是《都柏林人》中的第十一篇小说 。 也有译者将其译为《一桩惨案》 , 这太令人惊讶 , 让你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学无术 , 以至于完全无从甄别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篇名 , 在英语中是否会有通约的可能 。
以我的阅读体验 , 用《一桩惨案》来命名这个短篇 , 实在是非常烂 。 这至少说明两点:其一 , 短篇小说的篇名何其重要;其二 , 我们那饱受世界文学浸染的经验 , 实则充满了误读的风险——谁知道我们究竟是不是以讹传讹 , 读到的仅是二手赝品 , 而一手的真迹 , 还有可能永远遥不可及 。
但是冷静下来 , 你又会觉得《一桩惨案》似乎也未尝不可 。 这个新闻标题一般的命名 , 在某种程度上好像反倒更接近这个短篇的气质:中立 , 淡漠 , 直白 , 客观 , 它只陈述一个讨厌的事实 , 不解释 , 绝不解释 , 就那么硬生生地甩在你面前 。
如实说 , 这也是我并不喜欢、至少是没法非常喜欢这个短篇的缘由之一 。 我的不喜欢 , 更多是情绪化的 , 作为一个读者 , 阅读小说的时候我当然也有情绪化的权利 , 没谁能要求你必须不带情绪地去对待一篇小说;实际上 , 当我们打开一篇小说时 , 更多的时候 , 就是在期待着各种情绪的来临 。
不 , 我并非是在排斥和否定一种写作方法 。 如果一定要让我在热情洋溢与客观冷静之间做出抉择 , 多半我还会拥护后者 。 我想 , 令我难以喜欢的 , 并不是乔伊斯的笔法 , 而是他以这样的笔法塑造出的这个人 , 以及当他表述这个人时 , 所暴露出的文学的现代困境 。
看 , 这个现代的人 。
——这人叫詹姆斯·达菲 。 不仅我没法喜欢他 , 我想 , 在一百多年前的都柏林 , 也没人会喜欢他;并且 , 尽管其人总是处在一种经不起检验的良好感觉之中 , 事实上 , 恐怕连他自己也是难以真正喜欢自己的 。
但是有一位女士竟爱上了他 。
说到“爱” , 在这对男女的关系中 , 并不能令人信服 , 但至少应该是“喜欢”吧 , 因为如果没有一个差强人意的前提 , 我们那意义的链条就无从成立 。 我们只有预设 , 他们之间至少是有着“喜欢”的 , 于是 , 才能理解随着关系的破裂 , 那“一件惨案”的发生 。 女士为之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 可是问题也接踵而至——有谁 , 会仅仅为了“喜欢” , 便搭上一条命来?
因爱而死 , 或者爱而不能 , 便上演一出又一出的悲剧 , 对此我们是理解并习惯了的 , 我们的文学 , 在这个路数上已经行之有效地运转了数千年;但是到了乔伊斯这里 , 情况变了 。 看上去 , 那女人之死确乎与一桩失败的情感有关 , 但你完全无法将之与“爱”联系在一起 , 甚至 , 连“喜欢”都令人犹疑不决 , 最终 , 你只能忍住不适 , 将她的死 , 只和人本身的羞耻与绝望相关联 。
他们貌似是“喜欢”了彼此 。 除了饮食男女间“人生盛宴”一般的性诱惑 , 最初的时刻 , 他们的精神与灵魂也参与其中 , 获得了部分的满足 。 他因此“觉得自己是一个很不平凡的人物” , 而她 , 变成了他的“忏悔神父” 。 可实质上 , 他们各自所“喜欢”的 , 全然皆是朝向着自己 。 他们喜欢自己 , 绝不喜欢他人 , 即便喜欢自己时 , 也喜欢得犹犹豫豫 。 这样的状况 , 原本是无从交集的 , 人和人各自平行 , 甚至背道而驰 , 但他们撞上了 , 在彼此的借用当中 , 发生了误会 , 从而导致出了“一桩惨案” 。分页标题
误会的暴露竟源于一个寻常之举——她在神魂颠倒的时刻 , 在“一种异乎寻常的兴奋情绪”的驱使下 , “居然热情奔放地抓起他的手去贴紧她的脸蛋” 。
这个动作可怕极了 , 简直就是引爆真相的导火索 。
谁会料到让情人摸了下自己的脸蛋就会送命呢?至少我们朴素的祖先不会料到他们的子孙将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 莎士比亚不会 , 托尔斯泰也不会 。 罗密欧与朱丽叶无疑是彼此相爱的;渥伦斯基与安娜·卡列尼娜也是相爱的 , 即便他们相爱相杀 , 比起从前纯真的爱侣已经多出了浑浊的不堪;但是如今 , 到了乔伊斯这里 , 他会将这“摸脸送命”的事儿陡然亮在了你的眼前 。
这种稀奇事儿 , 是假以“现代”这个名目来到的人间 。 只有作为20世纪初的小说家 , 乔伊斯才能够天才一般地洞察情人之间这个最寻常不过的亲昵之举 , 在某个决定性的瞬间 , 将要石破天惊 , 有如阿基米德用来撬动地球的那个支点一般 , 撬动人物的命运 。这是人类来到了倒霉的现代以后 , 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秘密 , 所彰显的 , 也是唯有在小说里才能够成立的现代逻辑 。
所有的不可思议 , 都在不可思议的现代涌现了 。
嫌弃都柏林“现代化”的达菲先生 , 就是在这一摸之下 , 从“天使的地位”回到了“可耻又臭气冲天”的人间 , “这使他感到幻想破灭” , 对于洋溢在欢爱中的情人 , 还有那种近乎古典而愚蠢的爱欲表达方式 , 深恶痛绝 , 唯恐避之不及 。 达菲先生 , 这个现代的人 , 讨厌“现代化” , 但又鄙视古典的庸俗 , 他将只能如同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游魂一般 , 活在凄凉的现代人间 。
好了 , 让我们来梳理一下这唯有在现代小说里才能成立的逻辑:
自命不凡的达菲先生“厌恶一切显示物质上或精神上混乱的事物” , 但他又无法全然忍受“被人生的盛宴排斥在外” , 于是他主动出击 , 去勾引一位有夫之妇 , “抓住机会同她亲热一番”;被丈夫弃之如敝屣的辛尼科太太欣然接受 , 不但从中品尝到了未曾体验过的“冒险生活” , 大概丧失殆尽的自信心也得以部分地复原 。
他们的结合毫不费事儿 , 三次见面 , 便一拍即合 , 这是全然“现代”的节奏 , 与古典的罗密欧、朱丽叶相距万里 , 与距今不远的渥伦斯基、安娜·卡列尼娜也不可同日而语 。 现代的他们直接果断 , 足见需要之迫切 。 而在这迫切需要背面作祟着的 , 竟依旧是生命那古老的、令人惊颤的物种事实——他们都太孤单了 。
他们都太孤单了 , 这原本并不稀奇 , 罗密欧与朱丽叶也很孤单 , 渥伦斯基与安娜·卡列尼娜也很孤单 。
辛尼科太太的孤单不难理解 。 婚姻生活里中年女性的危机 , 我们大可参考包法利夫人 , 参考安娜·卡列尼娜 , 尽管那里面包罗着人类亘古未变的虚荣与自恋、软弱与神经质 , 但只要我们理性与感性并举 , 总能从心底里为之发出一声叹息——我们也将此称之为“共鸣” 。
达菲先生的孤单理解起来就要稍微费点劲儿了 。 这个“忧郁型的”现代男人 , 觉得“那些工人都是相貌严厉的现实主义者” , 觉得“愚蠢的中产阶级是把本阶级的道德观念交给警察 , 把本阶级的美好艺术交给歌剧团经理的” 。 总之 , 没有哪伙儿人放得下他 。 这类人物 , 无论在文学的世界还是在现实的世界 , 原本也不鲜见 , 他们自我神圣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 当然就免不了要承受与世界格格不入所带来的孤单 。
鲜见的则是 , 乔伊斯于此竟写出了一个我们经验之中从未有过的、一丁点儿都不令人同情甚至还要让我们心生厌恶的男人 。 简单说——这个人无法引起我们的“共鸣” , 甚至 , 他还是彻底拒绝与你达成共鸣的 。 他连情人的脸蛋都视为恶心 , 遑论你的共鸣 。 他的难以共鸣 , 不仅仅源于他的德行 , 要知道 , 讨厌鬼葛朗台我们都受得了 , 但是他我们却受不了 。 我们受不了他 , 更多的还是受不了他那种“我管你受得了受不了”的幽闭劲儿 。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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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乔伊斯与前辈们的不同了 , 他所书写的 , 是 人类“现代的孤单” 。 而这种“现代的孤单” , 直接挑战的却是文学与人从一开始便签订下的“共鸣”的契约 , 当这份契约面临着被撕毁的风险时 , 文学存在的正当性与必要性 , 便前所未有地变得岌岌可危 。
辛尼科太太的孤单是带着烟火味儿的 , 是人的孤单 , 毋宁说 , 还是一种带有古典风格的孤单 , 所以即便庸常 , 却也令人为之叹息;而达菲先生的孤单高蹈玄奥 , 并没有令他因之深刻 , 反而令他有种惹人作呕的“非人”之感 。 这个自我感觉超级良好的男人 , 能够克服肉欲的宰执(也许还因为已经索然无味) , 仅仅由于那女人暴露出了世俗性的欣悦 , 便断然切割 , 重新回到他“坚持要灵魂过着无法补救的孤独生活” 。 就是说 , 同样是因为孤单 , 这对男女之间的诉求 , 竟然完全是逆向的—— 孤单的女人想要摆脱孤单 , 而孤单的男人想要通过摆脱孤单重新找回孤单 , 并以此申明自己那种孤单的高贵傲慢和不容玷污 。
这太古怪 , 也的确有点儿拗口 。 可这也正是这个短篇的特异之处 。 如果说 , 女人的孤单依然还处在有迹可循的传统脉络里 , 那么 , 这男人的孤单就完全深陷在荒诞而绝望的现代泥沼里了 。
令人感慨的是 , 乔伊斯竟是以一种传统的方式写出了这古怪的现代性 。 译成中文后不足八千字的篇幅 , 他将相当的笔墨用在了场景描述上 , 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是大刀阔斧 , 压根无意于细微的渲染与交代 , 显得突兀 。 但线索却是清晰的:一场失败的偷情之后 , 女人搭上了性命;男人感到了恶心 , 间或有一些忏悔之情 。 这令这个短篇都像是一则古老的劝谕故事了——教导读者 , 这事儿万万干不得 , 干了就没好果子吃 。
可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
因为你必须知道 , 20世纪初的乔伊斯 , 已经不是那个围坐在火堆边的、我们人类古老记忆中的说书人了 , 这个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和后现代文学的奠基者之一的爱尔兰人 ,用这种近乎古老的简陋方式 , 完成的已经不是那种充满着道德善意的古代劝谕 , 而是冰冷的 , 乃至不乏恶意的现代嘲讽与厌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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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人》出版于1914年 ,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 , 在写《悲痛的往事》之前 , 乔伊斯一定读过了《安娜·卡列尼娜》 , 这不仅仅在于两个偷情失败的女人最终都选择了同一种赴死的方式 , 更在于 , 我确信在人类文学演进的长河中 , 乔伊斯是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历史性的必然延续 。
在我们那漫长的故事讲述史中 , 托翁或许是前现代最后一个崛起的奇迹 , 他赓续了古老而简单的善意 , 又将人即将到来的巨大的困境以及人的无力移交给了后来者 。 接下来 , 乔伊斯们闪亮登场了 。 他们一上场 , 便放弃了将人间烂事婉转告知的耐心 , 借助这个行当最初围坐在火堆边的简单粗暴的形式 , 毫不迂回 , 直接将人打回了滑稽与羞耻的境地 , 继而还冷漠地宣告了这其实也并不值得同情—— 你 , 达菲先生 , 现代的你们 , 注定孤独并且活该孤独 。
看上去 , 乔伊斯干得挺漂亮 。 而且也真的是漂亮和真的了不起 。 由此 , 文学饮鸩止渴一般地发生了新变 , 在日益懊糟与破碎的时代面前 , 用恶意与厌弃召唤回来了重新解释世界的能力与特权 。
然而且慢 , 即便像达菲先生这样的“现代非人” , 也会在最后的时刻 , “感觉到自己的德行已经丧失殆尽” , 从他那习惯于作为旁观者的自命不凡的孤独中短暂苏醒 , 那么 , 作为被人类从古老时代就交付上了深重托付的文学 , 焉能一味地冷漠与凶恶下去?在这个意义上 , 乔伊斯 , 意识流 , 后现代 , 等等等等 , 必定不会是文学最终的结论 。 我们要相信 , 只要人的历史未曾终结 , 那种对于围坐在火堆边儿、被故事抚慰的古老依赖 , 就不会终结 ,人就会顽固地、不断重回对于那遥远的、充满着道德善意的劝谕的盼望之中 , 因为那依然有效 , 并且还将始终有效 , 一如现代人达菲先生良心发现的瞬间——“耳朵还听得见机车吃力的、深沉的嗡嗡声 , 反复唱出她的名字的音节 。 ”分页标题
这也正是我更愿意接受这个短篇被叫做《悲痛的往事》的原因 , 因为相较于那无情的《一桩惨案》 , 它或多或少触动了人的情感 , 它还有那么一点古老的人味儿 。 尽管这人来到现代以后 , 够蠢 , 诚如辛尼科太太一样 , 沦为了“文明培育起来的一个废物” , 但当她在遭到羞辱后酗酒赴死——“他为什么不给她留一条活路?他为什么判她死刑?”
这也是文学正在面临的现代之问 。 这也是现代小说的困局 , 阅读它 , 你的情绪除了要在喜欢与不喜欢之间摇摆 , 当你一旦试图想要稍微分享你的心得 , 面对它区区不到八千字的篇幅 , 你还得至少说上四千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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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0年5期
内附詹姆斯·乔伊斯 《悲痛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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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舟
1972年生 。 著有长篇小说《跛足之年》 《蝌蚪》《战事》《春秋误》 , 长篇非虚构作品《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 随笔集《从清晨到日暮》 , 小说集《我们的底牌》《所有的故事》《刘晓东》《丙申故事集》《丁酉故事集》等 。 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百花文学奖、黄河文学奖等 。 现居西安 。 《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4期选载弋舟《人生的算法》(原发 《野草》2020年2期) 。
本期微信来自“中华文学选刊”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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