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雨|《离岸流》首次结集出版,推出小说连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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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雨|《离岸流》首次结集出版,推出小说连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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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岸流》之二
穿过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 , 我们的车从好莱坞转向佛芒特大街 , 我也松了一口气 , 这条大路一直开下去 , 没多远就拐进银湖区 , 到家了 。 酒精的后劲开始上头 , 跟花花世界的下城比 , 这条路上灯光暗多了 , 四周也没有太多的行人 , 我昏昏然觉得很放松 , 把车座放倒 , 小睡一会儿……
一声巨响 , 小本田狠狠地往前踉跄一下 , 几乎像要飞起来 , 然后又重重地摔回到地上 。 我的身体像坐过山车 , 被惯性猛地抛到前车窗上 , 旋即又被身上捆的安全带给拉扯回来 。 我彻底醒了 ,扭头看红雨 , 她的头狠撞到方向盘上 , 右脸上狠磕了一下 ,已经红肿起来 。 她双目圆睁 ,脸色煞白 , 伸手拉我 , 说:“小刚你没事吧?没事吧?我还好 , 就是脸上磕疼......”红雨把车停下来 。
我摸摸脑门 , 把车座放回直立状态 ,说:“我没事的 , 车子撞哪了?红雨你还好吧 , 除了脸别的地方疼吗?出门走几步看看......”
我们各自打开车门 , 起身出来 , 红雨除了脸上挂花 , 其他看着都还好 , 她一边走一边整理自己的连衣裙 , 脚步平稳 , 我松了一口气 。 我们转到车的后部查看 , 发现整个保险杠掉在地上 , 后备厢已经被撞得缩进车体里 。 我倒没有那么心疼小本田 ,反正这车也老得不行了 , 应该换新的了 。
在我们低头查看损坏的车尾 , 并没有注意那辆撞我们的白色中型货车 。 只听见身后那辆货车引擎熄火 , 车前灯随之暗了 , 车门推开 , 几个人跳了出来 。 我和红雨光顾了察看彼此的伤 , 一抬头 , 我们周围已经围了几个人 。 其中一个高个儿穿着连帽运动衣 , 背着光 , 他的大半个脸都缩在连衣帽的阴影里 , 看不清他的脸 , 他转身吼:“别熄火啊!你妈的蠢啊!把车开着 。 ”随即货车的大灯随着引擎启动的轰鸣声又亮了起来 。
他的骂声在夜里粗重刺耳 , 大灯照得像审讯 。 另外两个围上来的黑人好像很紧张 , 低头看着我们的脚底下 。 接着另一个人从车里钻出来 , 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屎屎屎屎屎 。 ”等他来到我们面前 , 我见他头上缠夹不清的金发 , 穿着无袖的篮球背心 , 阔短裤 , 上身和腿上露出的部分布满刺青 ,包括他拿枪的手 , 枪对着我们 。 他看到红雨的隆起的肚子 , 有点吃惊 ,把手里的枪本能地朝我这边多晃晃 。 在货车的灯光下黑洞洞的枪口好像电影特写 。 红雨尖叫起来 。
“别开枪 , 求求你们别开枪!求求你们!把车拿走!”她用英文说着 , 声音又高又尖 , 像是锉刀划在玻璃上 。 她的湖北口音的英语听在我耳朵里 , 一瞬间我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害怕 。
“把车钥匙给我们!你他妈得快点拿出车钥匙!” 高个子呵斥着 。
红雨弯下腰把车钥匙往前抛在高个子脚前的地上 , 车灯光打在她赤裸的手臂上 , 特别白 , 地上几块碎玻璃闪着寒光 , 她颤身说:“车钥匙给你 , 拿去吧 , 我们没有钱 。 ”
“我来我来 。 ”我听见自己说 , 说着往后裤兜里掏钱包 , 一切都是慢镜头 , 我有种缺氧的感觉 , 脑子懵了 。 我平静地掏出钱包 , 把里面的钞票掏出来伸直手臂递地过去 。 高个子一把抓过我手里的票子 , 转身就往货车奔 , 其他两个跟在后面 ,我松了一口气 。 这时我注意到那黑洞洞的枪口还在对着我们 ,没有挪开的意思 。 金发的小个子的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 。 车灯下 , 我注意到他头上的金发是一个假发套 , 鬓角上有黑色的发茬从假发下支棱出来 , 让他脸上的疯狂更加恐怖 , 好像不是真的 。
这时我突然清醒了 , 路上所有的嘈杂一切蜂拥进我的耳膜 , 就听见高个子和金发仔的叫骂声 , 枪响 , 子弹在空气中擦肩而过的锐叫 , 货车上的人拼命踩油门时图启动 , 引擎的活塞挣扎几下熄火复又爆破启动的声音 。 在这一片嘈杂中我听到红雨在一旁啜泣 , 只有一两声 , 我用手臂罩住她的肩膀 , 往路边的高草中退过去 , 蹲下 , 努力在乱晃的车灯中把身体缩小 。 金发仔坐进我们的车里 , 手里还是拿着枪 , 另一手捏着车钥匙启动车 ,他离我们是这么近 , 他脸上的粉刺在汗水下清清楚楚 。分页标题
随后 , 扑面而来的汽车排气管里冲出热浪 , 热浪中满是汽车废气的味道 。 在汽车启动同时 , 我拉着红雨转身撒腿狂奔 , 马路隔离带杂草里的刺划破我的脚 , 我们拼命跑着 , 跑进一条更黑的小巷 , 跑过已经打烊的小店 , 直到我发现牵红雨的手已经空了 , 我才意识到把她弄丢了 , 复又跑回去找 。 她倒在不远的路边 ,在一辆路边停着的车旁 , 赤裸的双腿上血迹斑斑 , 连衣裙的下摆已经撕破 , 高跟凉鞋只剩下一只 。 我以为红雨被枪击中 , 等我抱她起来察看 , 发现血是从她两腿之间流下来的 。 她还有气 ,活着 。
警察叫来的救护车把红雨送到医院的时候 , 医生已经听不到胎音了 。 医生给了红雨引产的药 , 我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等 , 医生跟我说为防止子宫大出血 , 要尽快引产———红雨没有被枪击中 , 但胎盘出了问题 。 引产前妇产医生听我结结巴巴地说了车被撞然后被抢劫的事 , 叹了一口气 , 问这是不是红雨第一次怀孕 。
医生安静地听完 , 说:“第一次怀孕可能会出现各种复杂情况 , 包括流产 。 晚上车祸和惊吓是一个因素 , 但不一定是流产的决定因素 。 ” 说完他拍拍我的肩膀 , 安慰我:“你们还年轻 , 以后还会有很多次机会 。 ”我唯一的念头是红雨活下来 , 别出事 。
引产很顺利 , 医生问我要不要见一见胎儿 , 我迟疑了一下 , 医生见我害怕 , 他说胎儿很完整的 , 就是很小 , 作父母的最后见一次是一个了结 , 我于是同意了 。 我被带进一间单人房间 , 类似于会客室 , 有沙发 , 有咖啡桌 , 沿墙的柜子上放了咖啡机 , 和一排整齐的茶叶盒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间房间给我布景的感觉 , 一切都是临时的设置 。
我在房间中站了一会儿 , 前面有一个落地窗 , 里面透出光亮 。 我走过去拉开窗帘 , 才发现窗帘后面只有一张一米半见方的大照片 , 不是窗户 ,这个房间根本没有窗户 。 大照片后有灯光设置 , 外面装了落地窗帘 。 窗帘拉上以后隐隐透出来的光线像天光一样 , 其实是大照片背后的打光 。 我在那面大照片前看了一会儿 , 那是从洛杉矶天文馆方向拍的城市鸟瞰 ,那处风景我非常熟悉 , 是我跟红雨约会时喜欢去的地方 , 没想到在这里看到 。 这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 听我招呼以后 , 护士长推着小推车进来 ,她从小车上抱起平绒毛巾包的胎儿 , 递给我 , 告诉我不需要着急 , 想待多久待多久 , 没有人会打搅 。
我从她手里接过小白布包 , 胎儿只有儿童足球那么大 , 皮肤呈蓝紫色 , 很光洁 , 皮肤还有弹性 , 不像皱巴巴的新生婴儿的脸 , 双目微合 , 表情很安详 。 他靠近眉心处的眼槽微微凹下去 , 像红雨 , 苗人长相 , 我一眼就认出 , 然后我就不害怕了 。 我慢慢打开绒布包 , 看到他的全身 , 是一个男孩儿 。
当红雨和我坐着救护车被送进急救室的时候 , 登记完红雨的名字 , 我跟驻院的警察报了案 。 洛杉矶急诊室的警察真多 。 除了笔录和让我在纪录上签字 , 深表同情 , 警察基本就是爱莫能助 。 在我身后排着长队的人有报案的 , 有犯了事逮捕反抗受伤 , 带着手铐被送到急症室就医的 。 我从来没有想到离家这么近的医院里晚上有这些热闹 , 在我每天晚上回到家 , 吃了晚饭洗了碗看电视 , 洗了澡坐在床上发着呆 , 等红雨的这些时间里以及此后的暧昧长夜 , 整个洛杉矶犯罪在夜中狂欢达到高潮 ,这个夜里枪与药的狂欢 , 是我的小日子以外的平行宇宙 。
我们的车上有车辆登记的文件 , 上面有我和红雨的地址 , 我问警察怎么办?流氓会不会找上门来?警察说不会 , 洛杉矶路上持枪抢劫的少年团伙 , 基本都是吸毒狂 , 没钱买毒品了就出来抢劫 , 拿到钱就走 , 几乎没有发生过跟踪上门的案例 。 我问从来没有吗?Never ever? 警察看了我一眼 , 迟疑一下 , 点点头 。 他肯定想这英文磕磕绊绊的中国人怎么突然蹦出Never ever 两个字了 。分页标题
红雨过了一天就出院了 。 公司给我放了两天假 , 邮购了一瓶插花送上门来表示慰问 。 红雨呆呆地看着花束里蓝色的绣球花 , 像自言自语又像在问我:“那孩子 , 到底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不敢跟她说实话 ,几年后吧 , 再跟她提在小会议室跟小蓝孩儿告别的事吧 。 公司秘书邮购花的时候 , 电话咨询了我一下 , 问我要蓝色还是粉色的花 , 蓝色代表男孩儿 , 粉色代表女孩儿 , 这是美国习俗中生男生女的花语 ,我当时并不知道 , 选蓝色是因为这是红雨喜欢的颜色 。
从急症室出院后第三天 , 红雨的奶水来了 , 汁水饱满 , 乳房胀得滚烫 , 像小母牛 , 可惜全无用处 。 出院前医生已经给她开了镇静剂和止疼片 ,并警告我们流产后产妇情绪会大起大伏 。 我下班进门 , 屋子里黑着灯 , 唯一灯光来自浴室 。 红雨光着上身站在浴室的镜子前 ,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 她的一对乳房庞大了好几倍 ,乳房皮肤下的青筋纵横交错 , 像放大镜下的叶脉 。 她用指尖轻轻挤一下乳头 , 就有奶黄色的汁水滴出来 , 红雨用指尖接住 , 放到嘴里尝尝 , 又接了一滴 , 给我尝尝 , 有股淡淡的甜味 。 浴室的空气都是热的 ,红雨的身体在全力开工 , 像一个努力产奶的机器 。
之后护士上门家访 , 教她把两袋冰冻豌豆放在胸口 , 想把这奶涨冰镇回去 。 就这样她半躺在沙发上 , 穿着碎花的睡衣 , 敞着的胸口堆着两包冻豌豆 , 眼睛睁得大大的 , 盯着天花板 , 一声不吭 。 过一会儿等豌豆捂热了 , 她自己起身去冰箱里再换两包 。 疼吗?我问红雨 , 她摇摇头 , 已经不疼了 。 我不知道是药物的作用 , 还是她真的就很坚强 , 红雨从一周前怀孕的少妇 , 变成了老气横秋 , 不修边幅的妇人 ,头发蓬乱 , 随时可以脱掉上衣察看自己的胸口的情况 。 因为奶水时不时会漏出 , 她基本都穿那几件邋遢的旧睡衣 , 加上她木然的眼神 , 让我心疼 , 也让我难为情 。
我下班 , 带来老费家做的饭菜 , 煲的鸡汤 。 没过两天 , 红雨就下地自己做饭了 。 但她还是不怎么说话 , 我怕她是不是吓出毛病了 , 劝她给湖北家里打电话 , 写信也行 。 她回头冲我笑笑 , 说这么衰的事有什么可说的 , 平白叫家里人担心 , 还一点用处没有 。 过了一会儿 , 她叹口气 , 说想不明白 , 那些坏人怎么挑中我们这辆破车的 ,没有一点迹象表明我们有钱啊 。 说着说着 , 她又问 ,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这么倒霉?他们为什么没对我们开枪杀了我们?
我没心没肺地全盘转述警察的话 , 这些少年团伙就是吸毒成瘾 , 抢钱抢车买毒品 , 不是想杀人 , 他们不会上门来的 , 说到这里我停住了 。
从红雨的表情 , 我知道最后那句把她吓到了 。 红雨是聪明人 , 她出院后几天思想都被小蓝孩儿占了 , 等她的伤心过去 , 她就开始反反复复地想那天出事的每一个细节———最早在哪条街看到那辆白色货车的 , 跟了我们多久…… 。 很快她就想起车里放的车辆登记卡 , 保险证明 , 这些文件上清清楚楚写了我们的姓名地址 , 社会安全号码 。 “警察怎么能知道这些流氓不会上门来找我们?再抢我们?”她反复问我 。
“那我们也买枪自卫 。 ” 红雨认真地说:“到哪里去买枪?我可以打长枪的 , 手枪没有打过 , 应该差不多……” 过了一会儿 , 她又绕回到那个“为什么挑上我们”的老问题 。 “我其实注意到后面跟的车一直是那辆 , 离得那么近 , 我一点都没怀疑……”红雨的口气像祥林嫂 。
“不要再想了 , 红雨 , 已经发生了 , 洛杉矶那么高的犯罪率 , 我们摊上一次也不是没有可能 。 ”
“离得那么近 , 怎么可能不想呢?”她伸出手 , 摆出一个手枪的姿势 , 指着我的胸口 。
红雨的话于我心有戚戚 , 我从来没有想过周围那么多人拥有枪 , 我开车在路上 , 前后左右并行的车 ,它们的仪表盘上的小柜极有可能藏着一把手枪;去超市 , 有多少顾客身上是带枪的?公司同事呢......枪变成一个身份了 。 但是我的当务之急是买一辆新车 , 本田的下落没有任何音讯 , 保险公司已经报失 ,赔偿很快就会寄来 。分页标题
这时 , 我们两个同时听到墙壁里传来细细嗦嗦的声音 。 红雨打住话头 , 指指墙 , 侧耳听 , 然后压低声音说“又来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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