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笔会|拉比的猫在读什么

_本文原题：拉比的猫在读什么 | 张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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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比的猫》（Le Chat du Rabbin）是法国人文主义漫画家尤安·史法（Joann Sfar）创作的系列漫画，从二〇〇二年开始至今，已经陆续出版了七部。《拉比的猫》以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期北非小城阿尔及尔的犹太社区为故事发生的文化空间背景，不过它的接受情况显然并未受到上述时空范围的限制。作品中所关涉的人文议题普遍具有超越时间的广泛适应性，因此该系列漫画自面市以来，在法国本土和海外各国都取得了不俗的反响。不论读者朋友是以何种语言阅读到它，似乎都不约而同地从中收获到独属于自己的阅读乐趣。《拉比的猫》前四部的中文译本二〇一七年由三联书店引进出版，在豆瓣读书的相关条目下，至今仍能看到中文世界的读者陆续分享的阅读感受。
和《拉比的猫》作为法国人文主义漫画经典的“盛名”相比，这则有关小猫的寓言故事，在起笔时却显得相当简单。小灰猫和他的主人史法先生一家一同生活，有一天它吞掉家中养的鹦鹉，无意间获得说话的能力，从此半只脚踏入人类社会，开始了成长小说主人公式的历险之旅。《拉比的猫》把“说话”作为启动故事叙事动力装置的开关，语言、真实、时间、信仰、死亡等一众人文议题因此得以交替着从作品天马行空的诙谐底色上显影。对此，拙文《语言的寓言：〈拉比的猫〉的文学传统》已有详述，不再赘言。在这里，想谈的是作品中另一个与“说话”密切相关，但至今似乎尚未被国内读者及评论者留意的核心话题：阅读活动。
按照作者尤安·史法的故事设定，小灰猫在意外获得说话的能力之后，好像自然而然地也就同时获得了阅读的能力。它不但可以跟随主人，阅读学习《摩西五经》以及犹太教法典《密西拿》《革马拉》，甚至还可以利用所读的典籍，举一反三，融会贯通，舌战史法先生的老师，令后者铩羽大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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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长老的灵猫》（2011）剧照
一种生物会说话以后，它就一定能识文断字、阅读书籍吗？语言能力和阅读能力必然是同时获得的吗？《拉比的猫》漫画原著的叙事节奏紧凑，对这个问题一笔带过，并未交代。而细心的爱好者则会发现，这个逻辑细节后来在作者参与制作的同名电影（国内又译作《犹太长老的灵猫》）得到了补全。尤安·史法在二〇一一年上映的同名影片中，特意增加了一个全新的叙事段落。影片通过将漫画原著中的一格画面扩容，描摹了主人史法先生和小灰猫之间的一次言辞交锋，把故事的逻辑缺环补了回来。在漫画原著中，这一格画面原本画的是史法先生的女儿扎拉比娅小姐抱着小猫共读司汤达的《红与黑》，画面上的配文写的则是“他害怕我教坏他的女儿” 。到了电影中，镜头一转，现出史法先生怒气冲冲的脸。
他声色严厉地质问女儿和小猫“你们在读什么？” ，紧接着又意识到另一个严肃的问题：这只爱说谎话的小灰猫究竟是怎么学会识字的呢？只见此时小猫不无得意地耸了耸肩，告诉史法先生说，自己一直以来都识字，是跟着小姐扎拉比娅一起学会的，只不过，一直以来自己都是用喵喵声来念书，所以史法先生作为主人并不知道这个事实罢了。语言能力在这里被作者一分为二，阅读和说话分属两条并不互通的平行河流。按照这个故事设计，小灰猫虽然是新获得的说话能力，但事实上，早已在暗中开蒙已久，并不是目不识丁的纯然的文盲。小猫说话和阅读能力的获得逻辑，在这里基本得以自圆其说。
有意思的是，影片比漫画新添的这一处增补叙事，除了弥合故事的逻辑细节外，更信马由缰地荡开一笔，沿着《红与黑》这部小说的主题，扯出作品的另一端叙事线索。一如拉封丹写作寓言时讲究趣味，偏好行文自由流转，尤安·史法在创作时，同样惯于突破刻板的直线叙事模式，喜欢漫不经心地营造旁逸斜出的故事分支。《红与黑》三个字令主人史法先生警惕起来。小灰猫是什么时候识字的问题不再重要，眼下要做的是必须及时禁止这种危险的阅读行为。他把《红与黑》称为政治性小说，责怪小猫引诱自己的女儿阅读这样的书籍。面对史法先生的怒火，小灰猫倒是一如既往地不以为然。它坐在小姐扎拉比娅的膝盖上，好整以暇地说道：“哦，主人，这是一部爱情小说……”分页标题
爱情小说还是政治小说？这个二选一的问题，《红与黑》的研究者与读者争论了近两百年，至今仍未有定论。司汤达利用其细腻的观察力和精准的掌控力，在《红与黑》中真实再现了法国波旁王朝复辟以后的历史图景。小说的副标题《一八三零年纪事》更是恰如其分地点明了小说是对七月革命前风云暗涌的政治局势的真实反映。密使、内战、废宪、政变、革命，和政事政局相关的语汇和情节在小说中比比皆是，无怪乎小猫的主人史法先生要大呼“《红与黑》是一部政治性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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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长老的灵猫》（2011）剧照
然而，在初尝阅读之趣的小猫眼中，《红与黑》却呈现出另一种面相：这是一部爱情与幸福之书。小灰猫趴在小姐扎拉比娅胸前，一边亲昵地用脑袋蹭着她的脸庞，一边心满意足地念出书中的下述句子：“于连的出现把德·莱纳夫人吓得要死，很快最残酷的不安又来折磨她。 ……‘天哪！所谓幸福，所谓被爱，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小猫的阅读直觉没有出错。《红与黑》这部以外省平民青年于连·索莱尔为主人公的小说，确实令人瞩目地描绘了法国查理十世朝暗流涌动的政局，但是如果从摹写爱情心理的角度看，它同样也是一部罕有其比的情感小说经典。司汤达本人对人类情感这一主题的深刻关注，尤其是他通过散文《论爱情》所做的独到的情感哲学研究，使得《红与黑》作为情感小说达到了此前其他法国小说作家未能企及的高度。因此，对于《红与黑》而言，仅以政治小说视之，实有买椟还珠之嫌。译者郭宏安先生曾在其译序中写道：“如果说把《红与黑》称作爱情小说会给人一种褊狭之感的话，究竟还是比将其称作政治小说更为自然，不使人感到窒息。 ”史法先生虽是一位品性端正、满腹经纶的学者，但他的阅读感受精度还远不如一只才会说话不久的小猫。
如何理解《拉比的猫》里小灰猫阅读小说《红与黑》这一处场景的意义？整部作品中，在小灰猫学会说话后，只出现过两处阅读法国文学作品的场景。除了在故事开场时出现的《红与黑》，就是第二册中小灰猫为史法先生准备听写考试时朗读的《拉封丹寓言》。这两处与法国经典文学作品互动的文本细节，其隐喻意义不容小视。如果说《拉比的猫》与《拉封丹寓言》之间的关联可视为两部作品在创作体裁方面的呼应与嵌套，那么它与司汤达的《红与黑》则在创作主题上构成一种内向性的映射。
小灰猫在影片中所念的两句引文，出自《红与黑》原著第十五章《鸡鸣》。在这一章内，于连在经过漫长而纠结的心理斗争后，终于迈出了主动诱惑德·莱纳夫人的关键一步，两个人的爱情关系也因此有了实质性的进展。这一夜，一直心心念念要飞黄腾达的于连，暂时抛下对发迹的执念。他在德·莱纳夫人的怀抱中，享受到前所未有的愉悦，发出对爱情和幸福的喟叹。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就算是在这个甜蜜的时刻，年轻的于连仍然不能坦诚地面对自我的内心世界。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应该如何去扮演一个有经验的情人的角色，如何不让人看出自己过往情感生活的青涩。甚至在结束幽会，告别德·莱纳夫人后，于连在一人独处的时候，仍不断地反复检验自己方才的行为，想要从回忆中的每一个细节里，确认自己已完美扮演了情场老手的角色。
面对爱情，于连始终无法做到诚实以待。他既不能诚实地面对自己内心萌发的真实感受，也不能诚实地体会德·莱纳夫人所表现的真切情意。因而，长期以来，他一直与真正的幸福失之交臂。不够诚实，这是于连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小说第十五章《鸡鸣》将于连置于情感活动的极限状态，更将这种诚实的匮乏状况凸显出来。应该注意，《红与黑》探讨爱情与幸福的主题，从来不是仅从纯粹的人类情感角度出发。司汤达有意将“诚实”的问题引入故事脉络，这使得《红与黑》摆脱了通常意义上情感小说的局限，不再就爱情论爱情，就幸福论幸福，而是将小说主题的视域拓展至一个更深广的层面：只有诚实的人，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幸福！分页标题
郭宏安先生在《红与黑》的译序中，曾详述了司汤达笔下“真诚”与“幸福”之间的必然联系。他指出，《红与黑》实际上写的是一个年轻人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如何从迷误走向清醒，小说旨在探讨人怎样才能够幸福的问题；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司汤达从小说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通过描写于连前半生在追名逐利、不能诚实面对自我的过程中的彻底失败，小说家最终揭示出真诚才是人通往幸福的唯一道路。
《红与黑》全书的三处题词从结构上也证明了上述观点。小说上卷卷首的题词是假托丹东的一句话：“真实，严酷的真实。 ”下卷卷首则引用了圣勃夫的话：“她不漂亮，她不搽胭脂。 ”这两处题词一显一隐，都意在强调“真实”的重要性。至于第三处题词，出现在小说的总目录下，是一句用英文写成的话：To the happy few（献给幸福的少数人）。如果把三句题词连起来读，正好组成了解读《红与黑》作者真正写作企图的钥匙。如无真实，谈何幸福？
史法先生家的小灰猫是否已从《红与黑》中读出了这部小说的“此中真味”呢？尤安·史法在漫画和电影中，都没有多着笔墨，做出回答。但是，如果我们贴近作品，细细体味小灰猫在阅读《红与黑》之后的言行，恐怕不难得出答案。
史法先生害怕小灰猫带坏自己的女儿，不准他们再有往来。为了早日重回心爱的小姐的怀抱，小灰猫不得不和史法先生的老师展开激烈的论辩，以获得进行成年礼的资格，成为一只真真正正的犹太小猫。史法先生的老师不学无术，泥古不化。
小灰猫敏锐地抓住对方的逻辑漏洞，用谎言制造陷阱，揭示对方的伪善和愚蠢。它谎称自己是上帝的化身，正用猫的形体考验对方，史法先生的老师果然中计，急忙跪下来祈求小猫原谅。这一处有意而为的谎言，不再是不真诚的表现。小灰猫用它作为武器，刺穿了被知识和学问装点的另一种不真诚。这种附骥于权威、利用知识进行矫饰的不真诚，显然具有更大的危害性。
【文汇笔会|拉比的猫在读什么 | 张怡】了解了这些，当我们读到漫画第一部的结尾时，自然也就不会惊讶于作者的安排了。小灰猫一直鄙视史法先生的某个学生，此人玩弄知识，轻慢女性，平时满口仁义道德，私底下却常行一些有违道德和信仰的蝇营狗苟之事。直到有一天，小灰猫无意间看到此人偷偷溜进妓院寻欢作乐，发现了他在欲望和信仰之间挣扎的一面。伪善的面具出现了裂缝，诚实以小灰猫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它最讨厌的人身上浮现出来。小猫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喜欢这个人了。毕竟，诚实是人通往真正幸福的唯一道路，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