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迟子建:我的笔和我的脚,都是有根的 | 大家
_本文原题:迟子建:我的笔和我的脚 , 都是有根的 |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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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我的笔和我的脚 , 都是有根的(节选)
《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5期“聚焦”栏目
选自《读库1902》
迟子建、张同道
2017年1月15日至22日 , 纪录片《文学的故乡》摄制组跟随作家迟子建 , 先后在哈尔滨和漠河北极村进行了三场访谈 。 本文节选自访谈整理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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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 作
张同道:最近出版的《群山之巅》描写的是一组群像 , 所有人物几乎都在挣扎、搏斗:生存、爱情、犯罪、救赎 。 早期作品的温暖和诗意在减弱 , 人生的苍凉与人性的灰暗在增多 , 这是年龄带来的沧桑还是社会发展的结果?
迟子建:目前为止我写了七部长篇小说 , 从第一部长篇小说《树下》 , 直到《群山之巅》 , 如果按发行量 , 影响较大的是《额尔古纳河右岸》 , 大概有四十多万册了 。 《群山之巅》出版两年 , 也有二十多万册的发行量 , 我也没有想到 , 读者对它报以这种热情 , 起码告诉我一点 , 这部长篇触及了一些人灵魂上的东西 。 它毕竟写的是当下的生活 , 当下的众生态 , 是小人物的群像 , 所以很多媒体在做消息的时候也在说是一个小人物的众生相 。 很多人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 , 能看到自己卑微的幸福 , 看到人性的复杂性 , 有灿烂 , 有阴影 , 看到生之挣扎 。
我一直强调 , 《群山之巅》是一个不讨喜的写作 , 因为这里触及的社会矛盾特别多 , 人性的复杂度也是特别高 。 我2015年参加香港书展 , 谈的就是这个话题 , 从《额尔古纳河右岸》到《群山之巅》 , 对于我的写作来讲是有变化的 , 尽管里面都涉及了历史 , 也都跟我生活的故土是有关联的 , 但是它们太不一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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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古纳河右岸》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10月版
《群山之巅》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1月版
《额尔古纳河右岸》 , 很多人可以顺着这样一个民俗和文化的地标 , 去那儿旅行 。 有读者在微博给我留言 , 告诉我循着小说的足迹 , 去了海拉尔、根河、呼伦贝尔大草原 , 也就是额尔古纳河右岸那儿 。 读者爱上了我塑造的这些人物 , 这些可爱的鄂温克人 。 游猎生活如此的艰辛 , 但它保持着原始的文明 , 鄂温克人乐在其中 。 而政府把他们迁到山下 , 盖了同一模式的房屋 , 让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 , 等于是连根拔起一棵树 , 这棵树可能会死亡 。 尊重这样的一个弱小民族的文明和信仰 , 才是真正的人类的文明 。 可是《群山之巅》对我的写作来说是巨大的挑战 , 因为它触及的是当下复杂的社会生活 , 一个作家绝对不能沉浸在自己的童话世界里拒绝成长 , 这是不成熟的表现 。
我觉得一个作家的成长 , 我很喜欢但丁的《神曲》 , 就是要有地狱、炼狱、天堂 , 这样一个过程 , 写作也是这样 。 青春年少的时候我可以写《北极村童话》《北国一片苍茫》 , 写透明的忧伤 , 但没有多久 , 我就开始在《初春大迁徙》《葫芦街头唱晚》中 , 尝试写作的变化 。 我还有一个旧时代生活的系列写作 , 《秧歌》《香坊》《旧时代的磨房》等 , 它们为我打开了写作的另一扇窗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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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早的写作 , 是在大兴安岭塔河永安小镇 , 练笔的时候就在缝纫机上 , 因为家里没有写字台 。 这台缝纫机正好面对窗口 , 窗外就是菜园 , 所以我写不下去的时候就看着花圃上的蝴蝶 , 看枝叶扶疏的稠李子树 , 无限的美好 。 这种童年生活挺像萧红的 , 那个后花园的感觉 。 院门外的土路上 , 一会儿是人走过了 , 一会儿是一头猪哼哼着走过了 , 一会儿是一条狗汪汪汪汪叫着过去 , 一会儿是一只鸡跑过 , 就是这样的一种生活 。 我家里的前院是豆腐房 , 小的时候经常是从家里仓房舀一点豆子 , 起大早去换豆腐 , 有的时候顺手打一点豆浆回来 。分页标题
小时候挑水、劈柴、拉烧柴 , 这些活儿我都能做得了 。 挑水是很能干的 , 我能连续挑几担水回来 , 把水缸挑满 。 腊月的时候家家要洗被子、洗衣服、洗澡 。 我写过《清水洗尘》 , 写的就是我们小时候的故事 。 腊月二十七八是放水的日子 , 家家洗澡 , 从老人开始 , 然后父母 , 最后到小孩儿 , 每个人都要洗澡 , 烧上热水 。 洗澡时我要多挑一点水 , 因为洗完澡有一堆脏衣服要洗 。 我还喂猪 , 养猪也能养出感情 。 夏天的时候 , 我一放学就扛着一条麻袋 , 上大地去给猪采猪食菜 , 采灰菜、苋菜等等 , 装到麻袋扛回来 。 给猪烀食的地方是在屋外的灶台 , 那里有一口大锅 , 切完了猪食菜 , 扔到锅里 , 添上水 , 点起火 , 给猪烀完食 , 猪吃得那个香啊 , 它那小尾巴晃来晃去的 。 我就用一把破木梳 , 掉了很多齿儿的 , 人不用了的木梳 , 给猪梳梳毛 , 梳的时候它特别幸福 。 跟猪有了感情 , 所以腊月宰猪的时候我就伤心 , 人家宰猪都高兴 , 我却哭 , 不舍得吃它的肉 。 但是过不上两天我又抵不过猪肉的诱惑 , 跟家人一样吃它了 , 这就是生活吧 。
夏天 , 菜园里面家家都有花圃 , 还有一个大酱缸 , 小的时候喜欢背诵课文 , 老师也是经常给布置作业 , 背诵课文 。 我喜欢坐在家里的菜园背课文 。 早晨大兴安岭是经常有晨雾的 , 坐在那儿估计跟一仙女一样 , 我就开始背诵了 。 那时候记忆力太好了 , 读几遍 , 甚至标点符号我都能背下来 , 所以不怕老师提问背课文 。
春节的时候家家都要贴春联 。 我父亲毛笔字写得非常好 , 买来墨 , 买来毛笔 , 左邻右舍的人买来红纸 , 我负责裁成条幅 , 是七言的还是九言的 , 横幅当然是四个字 , 我懂得裁成啥样 。 福字要裁得有大有小 , 因为大福小福都要有 。 他写完一幅福字要等墨干 , 我就给他打下手 , 一幅幅摊开 。 我父亲给人家写了那么多的福 , 可是他福气薄 , 走得那么早 , 他去世的时候我特别伤心 。 父亲写好一副对联 , 我要等墨迹干了再折叠 , 要是没干透的话 , 上下联黏在一起 , 春联的字就花了 。 写好的春联 , 我还要送到人家里 。
张同道:你在文章中写过 , 父亲每年元宵节都会给你做盏灯 。
迟子建:我的生日是正月十五 , 父亲总是要想办法做盏灯 , 因为我小名叫“迎灯” 。 那时候经常吃猪肉罐头 , 我写过一篇散文《灯祭》 , 写到这个情节 。 外面是零下三四十度 , 上着霜的罐头瓶子拿回来 , 用一瓢热水浇下去 , 那个底儿就会掉了 , 掉得非常均匀 , 在底下做一底座 , 拿一根铁丝穿起来 , 再把一根钉子从底座钉过来 , 钉子成了立柱 , 把蜡烛插上去 , 然后点燃 , 我正月十五的时候就提着它走 。
那时家家竖一个灯笼杆 , 年三十的时候要挂红灯 。 一般人家砍的是樟子松树 , 做灯笼杆 , 它冬天不凋 , 人们叫它“美人松” , 明黄色的树干 , 绿色松针 , 非常漂亮 。 父亲爱惜树 , 只砍一棵小树 , 或者弯弯曲曲的一棵树 。 父亲到大兴安岭以后得了严重的风湿病 , 四十多岁的时候走路就有点一拐一拐的 , 我就老想我家的灯笼杆太像我父亲了 , 它不直溜 , 好像在摇摆着 , 那么我们挂灯的时候就要很小心 , 用线把灯笼拉到顶端的时候 , 经过它弯曲的地方 , 要慢 , 否则灯笼会被刮破 , 因为灯笼是用红纸糊的 。 我也是糊灯笼的高手 , 我们家的灯笼都是我来糊 。
父亲给予我很多东西 , 除了爱 , 还有文学上的东西 。 很早的时候他读《红楼梦》 , “文革”时他从学校调到粮库 , 锻炼劳动 , 他和我母亲晚上偷着讲《红楼梦》的故事 , 我也听 。 后来有一套《红楼梦》 , 他们读的时候我也跟着看 , 我完全读不懂 , 但是《红楼梦》后来成了我最喜欢的一部中国古典小说 , 这些都是对我潜在的影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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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满洲国》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1月版
张同道:在您的创作中 , 《伪满洲国》是一部厚重的作品 , 六十多万字 , 为什么会写一部历史小说?
迟子建:《伪满洲国》对于我来说也是一部重要的作品 , 可能因为它比较长 , 容易被人忽略 , 六十八万字嘛 。 我也讲过 , 写它的时候也很不容易 , 就是特别怕手稿遗失 , 每当回乡的时候总要复印一份 , 带着走 , 生怕它万一丢了我怎么办呢?那我可就——用现在的话叫“悲催”了啊 。 写作它对我来说是工程量巨大 , 因为里面涉及的历史人物、民俗风情 , 包括那个时代的历史事件 , 太多太多了 。
我可以举一些小的例子 。 比如说 , 你写伪满十四年的历史 , 不可避免要涉及溥仪这样的历史人物 , 写这样的人物 , 我不愿意用那种写大人物的笔法去写 , 要写伪满洲国时代的众生相 , 其实写了溥仪 , 也写了冈村宁次 , 也写了其他的 , 剃头的、弹棉花的、开杂货铺的、私塾先生 , 还有抗联战士、杨靖宇等等 。 各色人等出现在一个舞台上 , 一个大的舞台上 , 那么这样的众生相你就要搭建不同的小的舞台 。
我当时搭建的是哈尔滨、新京(就是现在的长春)、奉天(现在的沈阳) , 这样几个主要舞台 。 回到刚才我说的 , 不管你掌握多少丰富的历史资料 , 小说是靠细节还原历史的 。 比如溥仪 , 我做资料时 , 看到他在处理关东军司令部让他裁决的一些文件时 , 就是画一个圈这样的事情 , 他放到哪儿做呢?出恭的时候——在马桶上 。 我觉得很传神 , 把他傀儡皇帝心中的郁闷和苍凉 , 完全体现出来了 。 这样丰富而人性化的细节 , 就该是小说应有的细节 。
比如说《白雪乌鸦》 , 我写这个老道外 , 傅家甸 , 那天就很偶然 , 看到在那儿扭秧歌的人 。 我觉得哈尔滨市民真是富有这种文化情怀 , 他们看到摄影师接近的时候 , 很自然就变换了一下队形 。 写这部长篇小说 , 不可避免地要写到东北的民俗秧歌 , 我还有一部中篇小说就叫《秧歌》 , 在《伪满洲国》里写到秧歌的时候 , 我就特别想知道那个年代的秧歌的扭法是什么样子 , 跟我们现在看到的 , 和我小时候正月十五看到的那种举着花灯扭大秧歌 , 是不是一样的?我如果想当然认为是一样的 , 那么就可以按我的经验来处理 。 但是我觉得一定要找到历史资料 , 看看那时候的秧歌究竟是什么样子 。 结果我从资料看到 , 还真是不一样 , 它的插花与现在是不同的 。 我写那段历史 , 涉及秧歌时 , 就不能穿帮 , 在细节上要准确 。
写作《伪满洲国》的时候 , 我做的笔记太多太多了 。 我上高中的时候地理成绩并不很好 , 但在写作长篇小说的时候是一个好的地图学家、一个田野考察者 , 我会绘制一幅小说地图 。 实际上作家有的时候也真像一个田野考察者 , 再把从资料中获得的 , 和实地体验得来的都融汇在一起 。 我为伪满洲国搭建不同平台的时候 , 比如在哈尔滨这一地 , 会绘制一个人物关系图谱 , 将街巷的名字写上 , 哪一条街是横的 , 哪一条街是竖的 , 还要对照那个年代的街叫什么名字 。 比如说中央大街 , 那时候叫“中国大街” , 这些一定要准确 。 还有 , 那天回到我工作过的《北方文学》 , 那儿叫耀景街 , 其实原来它叫“要紧街” , 当时的中东铁路局局长霍尔瓦特要来住的街区 , 他是大人物 , 所以建花园别墅时就叫了这么个名字 , 当然霍尔瓦特后来没过来住 。 “要紧”谐音过来就叫“耀景” 。 《伪满洲国》涉及的类似东西太多了 。
我要搭建一座小说舞台的时候 , 就像造一所房子 , 有了栋梁 , 还得有泥石瓦料 。 我们小的时候年年都要给房屋抹墙泥 , 抵御寒风 , 你没有墙泥抹 , 再好的栋梁之材也会漏风 , 会让你感到寒冷 , 缺乏温暖感 , 不踏实 , 没有家的感觉 。 小说有了栋梁之材 , 好的立意 , 还需要泥、草、瓦 , 这样你的房子才能立得住 , 才能让你的人物入住 , 否则这些人物怎么出场呢?无法出场 。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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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伪满洲国》的缘起 , 与我第一次出访有关 。 中日青年友好交流 , 1990年我去了日本 。 在东京的时候遇到一位白发苍苍的日本老者 。 他见到我对我说 , 你从“满洲国”来的?我当时有一种受了奇耻大辱的感觉 。
我北极村的姥爷 , 讲过不少伪满时的故事 。 我们家祖辈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 , 我姥姥讲的鬼神故事很多 , 可是姥爷讲的是跟日本人有关的故事 , 姥爷在胭脂沟 , 给日本人淘过金 , 他还讲怎么样藏金子呢 。 姥爷讲 , 采了金以后 , 怕人家发现 , 把一些金砂藏在耳朵眼里 。 为什么关于这段历史 , 我的祖辈在提它 , 在异域他乡 , 曾经一个日本通讯社的采访人员也在提 , 这勾起了我的兴趣 。 我回来以后 , 开始默默地做资料 。 这个资料做得太漫长了 , 对于我也是一种做功课的考验 。 坐图书馆 , 也实地去长春 , 去伪皇宫看 , 当年的环境是什么样子 , 溥仪住哪儿 , 婉容住哪儿 , 他们个人的历史资料我都要看 。 日本投降 , 他们逃亡的时候是什么时间、乘哪辆列车、经由哪儿 , 比如说那时候的梅河口 , 我现在依然能回忆起来 , 都要知晓 。
【当代|迟子建:我的笔和我的脚,都是有根的 | 大家】所以说每一个作家写长篇小说 , 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 我写《额尔古纳河右岸》 , 仅仅写了两个多月 , 但先期的案头工作做了很多很多 , 还实地去了鄂温克营地 。 《白雪乌鸦》我也绘制了地图 , 我每一部长篇小说几乎都是这样写出来的 。
《北极村童话》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8月版
张同道:一般作家都经历过漫长的退稿期 , 《北极村童话》是什么情况下写出的 , 又是如何发表的?
迟子建:我在大兴安岭师范学校读书时写的《北极村童话》 , 开始喜欢文学的时候就不断地投稿 。 我高考不理想 , 进了这样一所学校 , 当然我觉得又是幸运的 , 因为我是最后一名被录取的 。 中文系的课程 , 又都是我所喜欢的 , 因为开设的课程是外国文学、中国古典文学、现代文学等等 , 都跟文学有关 。 我就大量地写日记 , 记人记风景 , 这是最早的练笔 。
然后我开始投稿 , 经常是星期天写好稿子 , 再给一些杂志社寄出 。 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步行去城里 , 经过火车道 , 有时候就沿着山间的火车道一路走下去 , 到了邮局 , 把这稿子寄掉 。 离邮局很近的地方就是书店 。 那时候家里也不是很富裕 , 生活费不多 , 要省吃俭用 。 我在师范学校时 , 因为要省下钱来多买几本我喜欢的文学书 , 而我是那么一个贪吃的人 , 有时就得克制自己 , 不能老买好吃的 。 高粱米最便宜 , 可是我吃高粱米伤了胃 , 不止一次地呕吐 , 因为蒸得半生不熟 。 我寄稿子又需要邮票 , 邮票也是要花钱的 , 我写东西又需要买稿纸等 , 都得花钱 。 省下的钱买了文学书籍 , 对我来说就是无比的享受 。
我们那时是八个人一间寝室 , 熄灯以后我还想看书 , 还想写几笔 , 那就得点蜡烛 。 每人一个蚊帐 , 我住在下铺 , 我那蚊帐都被烛火熏黑了 。 有时候又怕影响旁边姐妹们的休息 , 老是用手指去掐烛芯 , 烛芯长了 , 光强 , 掐短了它 , 烛火弱 , 就不影响他人休息 , 燃烧的时间还长 , 等于省了蜡烛 。
我在《北方文学》发表的第一篇小说 , 还不是《小说选刊》选载的《沉睡的大固其固》 , 而是一个短篇《那丢失的……》 。 我不断地投稿 , 基本是以小说为主 , 当然投的倒也不是很多 , 因为有课业 , 写一个短篇小说总要万把字吧 , 也需要一些时间 。 我写过一个短篇《友谊的花环》 , 投给《北方文学》 , 收到了编辑宋学孟的回信 , 他让我修改 。 可是我越改越失败 , 越改越不成器 。 宋学孟很有编辑经验 , 他来信说你不要再改了 , 你已经把它改得越来越糟糕了 , 我就明白这篇小说是废了 。分页标题
1984年毕业的时候 , 七月 , 我们收拾行李 。 我是宿舍的几个姊妹中最后一个走的 。 因为要搭乘第二天的火车回塔河 , 我就提前把行李捆好 。 那一夜在那个木板铺上 , 我就倚着行李和衣而睡 , 开着灯 , 有一种很凄凉的感觉 。 一个人 , 我看到宿舍里丢弃着很多东西 , 一只丝袜、半截蜡烛头等等 , 我想起同学几年的生活情景 , 那种美好 , 这些东西都失去了 , 我们那么匆忙地结束了这样一段生活 , 我们遗失了美好 , 我特别地感慨 。 所以 , 那个夜晚我就开始了这篇小说的写作 。 这篇小说就叫《那丢失的……》 , 然后很顺利地 , 几乎没有修改 , 这篇在很自然的情态下追忆大学生活的小说 , 发在《北方文学》上了 。 之后是《沉睡的大固其固》 , 引起了一些反响 。
其实比这更早的 , 在《那丢失的……》之前 , 我写了《北极村童话》 , 是一个中篇小说 。 我写《北极村童话》的时候没有考虑到技巧 , 也没考虑到说我要有一个什么样的立意 , 因为爱文学 , 我就特别想在毕业前夕的时候 , 写一篇我生长的故土 , 我所熟知的一些人的事情 。
晚自习的时候我就开始写作《北极村童话》 , 沉浸在一种非常美好的状态 , 能想起家中的大黄狗 , 我怎么偷姥姥蒸好的干粮 , 偷着喂给它 。 这条狗叫傻子 。 我其实一顿吃不掉两个馒头 , 我总是吃完一个再拿第二个咬着 , 我姥姥说 , 还吃呀?还能吃吗?我说能吃 。 边咬着边出去了 , 上了后院 , 喂给傻子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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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村那老房子其实还在 , 它有一个偏厦子 , 我们叫小仓房 , 那上面有个马蜂窝 。 我小时候也比较顽皮 , 有一个蜂巢挂在那儿 , 马蜂进进出出的 , 我就老想把这个蜂巢给捣了 。 姥姥警告我说你不要去 , 你要把这马蜂窝捅了就蜇着你了 。 有一天我戴上蚊帽 , 武装到牙齿 , 拿着一根长竿 , 把马蜂窝给捅了 , 然后马蜂倾巢而出 , 还是把我给蜇了 。
我写《北极村童话》的时候写到姥爷、姥姥 , 还有东头的那个苏联老奶奶 , 她是斯大林“肃反”时代过来的 , 教我跳舞 。 那时候中苏关系比较紧张 , 所以村人很忌讳和她交往 , 但是我们两家的菜园相连 , 从我姥姥家的菜园越过障子就是她家 , 她经常在那个菜园 , 吆喝我过去 , 我就跳过障子过去 。 她给我烤毛嗑(葵花籽)吃 , 教我跳舞 , 冬天的时候她戴着古铜色的头巾 , 冬天也喜欢穿着长裙子 , 长裙子到脚腕这儿 , 经常把我抱着 , 她在地下这样一旋转、一跳舞 , 我就觉得这个老奶奶和我姥姥的风格是完全不一样的 。
其实这里也隐含着政治的伤痛 , 我很自然地、无意触及了童年的这种忧伤 。 《北极村童话》写完以后给了《北方文学》 , 但是终审没过 , 我的责任编辑认可它 , 便转给了上海的一家杂志 , 现在这个刊物已经不存在了 , 叫《电影电视文学》 , 也发小说 , 最后编辑给我的回复 , 说它比较散文化 。
1985年 , 黑龙江作协在呼兰 , 也就是萧红的故乡 , 举办了一期小说创作班 , 把我叫去 , 参加了这个学习班 。 《人民文学》的编辑朱伟 , 他后来去了《三联生活周刊》 , 当时他在《人民文学》负责东北一片的稿子 , 他来呼兰给我们讲课和看稿 。
我那时候也比较青涩 , 挺想让朱伟看看我这篇小说怎么样 。 他基本是看黑龙江那些比较有名气的中青年作家的稿子 。 他给我们讲完课 , 即将出发回北京的时候 , 在会议室休息 , 我就拿着《北极村童话》的手稿 , 挺忐忑地敲了敲门 。 我说 , 朱伟老师 , 您能帮我看看 , 您看这像小说吗?朱伟一看挺厚的 , 因为一部中篇 , 又是手写稿装订到一起的 。 我装订的时候还常用钉子钻俩眼儿 , 拿一根线绳把它穿上 。 他很客气地说:“好吧 , 我一会儿要走 , 我翻一翻吧 。 ”结果他很快翻看完 。 就在他出发前 , 他敲我的房门——我终生难忘 , 我在很多文章里写到——他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寄给《人民文学》?”这对我真是莫大的鼓励 。分页标题
《那丢失的……》《沉睡的大固其固》《北极村童话》 , 这一系列作品的发表和转载 , 使我走上文学之路 , 而我并不知道这条路能走多久 。 直到今天 , 三十多年过去了 , 我也五十多岁了 , 我把自己的头发也写白了不少 , 容颜也开始逐渐衰老 , 可是我依然觉得我这支笔 , 虽然有的时候已经不完全用墨水来写作 , 可是我依然感觉到有一支无形的笔 , 这里面还注满了墨水 , 而这墨水就是我心里涌动的对文学的热爱 。 这墨水是我生长的这片土地 , 这些山川河流注入和浓缩给我的 , 甚至是植物和树木的香气、芳香 , 凝聚成的一种无形的墨水 , 还充盈在那里 , 还等待着我书写 , 等待着我闻到它们别样的芳香 。 它们可能会觉得我远远没在最好的状态 , 所以我一直说 , 没有完美的写作 , 包括《额尔古纳河右岸》 , 包括《群山之巅》 , 都有不完美之处 。 所以我也有个习惯 , 就是我每发表一篇作品 , 每隔几年我回过头来重新读一遍 , 重读一遍等于审视自己 , 自己做自己最好的批评家 。
因为多年写作 , 我的腰椎、颈椎都不好 , 所以哪怕我做你们这个节目 , 真是挺抱歉 , 我会不由自主地这样晃一下 , 一个姿势坐着很难受 。 我写作之余的日常锻炼几乎都是对颈椎的锻炼 , 我会在音乐公园倒着走 。 医生告诉我 , 因为你平时正常的运动是一直向前走 , 你的肌肉是适应了这种 , 整个的神经系统、肌肉组织是一种僵化的状态 , 如果你倒行可能会改变一下 , 会调整你的颈椎 , 能改善血液循环等等 。
我最初的长篇小说是《树下》 , 它对我是很重要的 , 因为是我长篇的起步 。 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读书的时候 , 我记得有一位同学回忆说 , 那时候有两个作家比较勤奋 , 当然其中有一个说的是我 , 他说我整天拿着一个大笔记本 , 晚自习的时候老是坐在教室 , 硬壳笔记本翻开 , 吭哧吭哧地写 。
写作有的时候真是的 , 长时期不写手会生 , 但是长时间不思考 , 要是心生了 , 写作会更生 。 无论是读书还是生活 , 还是写作 , 这几方面我都得重视 , 要协调起来 , 就像一个人 , 中医讲究气血运行得比较好 , 人才健康 , 面色不是那种高血压式的红光满面 , 而是一种微微的红润 , 我觉得好的作品 , 就要使作品的五脏六腑 , 能达到这样的一个状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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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同道:您对未来的写作有什么期待?
迟子建:未来的写作路 , 我真不知道在哪里 。 我在鲁迅文学院的时候 , 给《文艺报》的一个作家谈创作的专栏 , 写了一篇《遥远的境界》 。 我现在还是这么想 , 写作最美好的永远在遥远的境界 。 俄罗斯有位作家写过一篇散文《火光》 , 就是在一条河上行舟 , 往前行时看到一团火光 , 大家觉得转过弯就到了这个火光点 , 可是航行一段再看 , 火光好像还是那么远 , 难以企及 。 这个时候的火光有点星空的气象了 。 实际上真正的艺术 , 有的时候真是一种天堂的微光 , 遥不可及的 。 写作可能也是这样 。
我非常喜欢法国作家雨果的《九三年》 , 他在那么高龄能写出《九三年》 , 我觉得非常了不起 。 汪曾祺先生 , 他也不是青春时代写出重要作品的 , 用您的话说“大器晚成” 。 当然我认为他就是一个好作家 , 迟早要把他心底流淌的最美的文字留给世间 , 他才会离去 , 这是他的使命 。
我觉得生活、写作都是充满生机 , 在死亡当中总会绝处逢生 , 所以即使是一个人的生活状态 , 我依然会善待自己 , 每天锻炼一下身体 , 做一些自己喜欢的菜 , 调配好饮食 。 因为我觉得 , “我没有生病的权利” 。 比如我高烧了 , 我要喝一口水 , 要自己去倒一杯水 。 有一次早上颈椎病发作 , 天旋地转 , 我觉得可能起不来了 , 我真是对自己说:迟子建勇敢点 , 起来!起来!然后我把着床头 , 一点点地起来 , 活动着颈椎 , 扶着墙慢慢地走到洗手间 。 我没觉得悲切 , 这就是人生吧 。分页标题
对于我来讲 , 我能在工作了一天后 , 坐在厨房窗子的一角 , 听着自己亲手炖煮的菜像唱歌一样发出声音 , 喝上一小口红酒 , 我会无限感恩 。 那时候并没有孤独感 , 虽然大家觉得我是一个人 , 但我觉得上帝是如此厚爱我 , 我还能看着窗外的风景 , 看着绿树 , 看着夕阳 , 看着我们大家共同看到的天光 , 夫复何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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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爱生命 , 珍爱生灵 , 珍惜亲人 , 珍爱自己 。 生命就是这样 , 你看 , 哪一个冬天会没有尽头呢?哪一个春天会永远伴随着你呢?一定不会的 。 人生就是这样 , 我们经历了一季 , 下一季会等待着我们 , 所以吃蛋糕只在生日的时候吃是对的 ,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蛋糕会腻死你的 。 对于我来说 , 品尝一点蛋糕就可以了 。
我期待未来 , 我现在五十多岁 , 我还期待 , 无论在这房子 , 还是在哪里 , 期待写出相对好一些的作品 。 因为我能不断地看到自己的缺点 , 当然我也能看到自己在踏踏实实地进步 , 比如从《额尔古纳河右岸》到《群山之巅》 , 也许有的人不适应 , 但我看到了微小的进步 。 在这个过程中 , 哪怕你失去了一些读者 , 还会再赢得一些读者 。 让视野更开阔一点 , 挖的井更深一点 , 对人性的期望值更高一些 , 把人性的复杂性探讨得更深入一点 , 一个作家只有这样做 , 才能走向更宽广 , 接近那个“遥远的境界” , 离星空、离我所说的那种火光稍稍近一点 。 我没有更多的奢求 , 无论生活和写作 , 我希望自在一点、简单一点 , 不周折 , 随遇而安 , 平心对待一切事情 , 坚强、自信、乐观、自尊 , 这样不就很好吗?
陆文夫给我们鲁院讲课的时候 , 谈到一个作家重复自己是最不好的 。 确实 , 我觉得一个作家不断重复自己 , 其实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一个作家就要不断地往前走 , 不断地突破自己 , 哪怕一个微小的进步 , 哪怕你在进步的过程当中会丧失一些原有的读者 。 一个作家不能拒绝成长 , 不能拒绝往深邃处、混沌处、人性的复杂性上开掘 。
说穿了 , 文学是一种信仰 。 我们建立起来对文学的信仰之后 , 要真诚对待生活当中的好与坏、幸福与悲伤 , 这一切我们都要正视 , 这是人与生俱来的不可抗拒的东西 。 我们绝对不能为了刻意地营造光明而把黑暗的阴影遮蔽 , 当然我们也不能因为刻意地强调黑暗 , 而忽视了我生命当中哪怕些微的亮光 。 那我们就可以看到在哈尔滨的街头 , 在都市当中还有人烤红薯的时候在下象棋 , 怡然自得 , 我觉得我们生活就是这种苦中作乐 。
作家不能重复自己 , 但山是要重复自己 , 连绵在一起才能成气势;水要不断地重复自己 , 才能源远流长 。 山水的重复 , 恰恰给了我生活和写作的生命之源 , 动力之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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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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