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枪疯子”三个字,钉死了这个男人的命局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 。本文为“检察官笔记”连载第01期 。前言我是一名普通的检察干警 , 常和刑事案件打交道 。电影《烈日灼心》里有句台词:“法律像是人性的低保 , 是一种强制性的修养 。 ”而刑法学教授罗翔却说:“法律学多了 , 就丧失人性了 。 ”其实 , 这两句话殊途同归——法律本就是以“人性本恶”为前提 , 每一桩案件都是对人性的审视 。 每当我坐在讯问室和嫌疑人对面 , 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 感觉就像提着手电 , 钻进一条深邃幽暗的隧洞 。记得自己刚进检察院工作时 , 处长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 , 其中有一句是:“这一行做久了 , 容易把别人想得很坏 。 ”的确 ,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 我总怀疑 , 每个人都是心怀隐恶的思想犯 , 假若没有刑罚的威慑 , 恶的疆界就会无限拓宽 。后来我才知道 , 处长只说了前半句 。 司法体制改革后 , 处长调去其他部门 , 临别前 , 他补充了后半句:“但是人更有你想象不到的好 。 ”越是沉浸在黑暗之中 , 越要感受那些无心之善 , 在内心深处筑起一道护墙 。而把这些故事写下来 , 无疑是“筑墙”的最好方式 。在这个系列的故事里 , 既有罪网牵缠的困兽 , 也有负重前行的普通人 , 而大多数嫌疑人则深陷于人鬼之间的灰色区域 , 他们的故事也不停地重新定义着善恶 。例如上世纪末的某个冬夜 , 一位嫌疑人杀死丈夫之后 , 曾想去派出所投案自首 , 可当她望见远处的红蓝光 , 却赶紧披了件外套逃到火车站 , 随便买了一张车票 , 不知列车开往何处 。 当年她对着丈夫捅了17刀 , 隐姓埋名后 , 她一直用自己的方式赎罪 , 直到逃亡的第17年 , 才阴差阳错地落网——这个巧合 , 让她深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位老年受害者四处为诈骗犯求情 , 甚至打电话“警告”我们:“她根本不是骗子 , 你们要是逮捕她 , 我就去举报中心投诉 , 告你们乱作为 。 ”形形色色的案件串起来 , 就有了这个《检察官笔记》 。
2016年4月底 , 检察院接收了一起特殊的枪击案——4月5日晚 , 雷雨交加 , 犯罪嫌疑人徐贵在一栋普通居民楼里的房间中 , 用一把仿六四式手枪朝着被害人连开三枪 。 第一枪击中头部 , 另外两枪打在腹部 。 在现场照片里 , 弹孔在被害人的脸部开了“第三只眼” , 死者双目睁大 , 嘴巴张开 , 仿佛正在惊叫 。 而案发当晚的暴雷声 , 则成了天然的消音器 。次日凌晨1时47分 , 徐贵走进派出所 , 掏出那把湿漉漉的手枪 , 拍在派出所咨询台的桌上 , 称自己患有精神病 , 杀了人 。 徐贵交代 , 枪是自己前几天才弄到的 , 弹匣内装有3枚子弹 , 被害人叫高云虎 , 有吸毒史 。 刑警队立即赶到案发现场 , 随后 , 刑事技术人员果然在被害人的毛发中检测出了甲基苯丙胺(冰毒)成分 。案件移送到检察院 , 检察官潘勇承办该案 , 我负责协助审查 。通常来说 , 人们会把具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叫做“武疯子” 。 而在本案中 , 犯罪嫌疑人的绰号是“枪疯子” 。1那天 , 我和潘勇坐在徐贵的对面 , 中间隔着一道不锈钢的铁栏 。 徐贵瘫在黑色铁椅上 , 身形瘦削 , 颧骨夸张地外突 , 双眼睁得很大 , 像快要掉落下来 。 他惊惶地望着提讯室的四周 , 只有在提到枪的时候 , 才放出光来 。 赴看守所提审前 , 同事就告诉我们 , 嫌疑人徐贵身上还有一个制枪的案底 。2012年 , 28岁的徐贵还是城郊机械厂的一名车间工人 。 他从小就痴迷仿真枪 , 时常在各处搜索相关枪械信息 , 加上厂里的车床十分便捷 , 便在网上陆续购置了精密管、液压管、弹簧、射钉枪、钢弹和铅块等设备 。 找同事借了一把铰刀 , 又找了射钉枪和发令枪做破拆重组 , 趁周末厂里无人 , 躲在车间里制作枪托、给枪膛打孔 , 还把铅块磨成了一颗颗铅弹 。仿真枪做好了 , 徐贵天天把枪插在腰间 , 用上衣的下摆罩住 , 只等四下无人的时候 , 偷偷拔出来 , 打树上的麻雀 。一天晚上 , 徐贵在骑车下班的途中 , 看见一个陌生男子猛地抱住厂里的一位女同事 , 右手捂住她的嘴 , 一个劲儿地把人往草丛里拽 。 徐贵立马跳下自行车 , 拔枪对准男人的头 , 暴吼着驱赶对方 。 男人撒腿就跑 , 徐贵追了几十米 , 还朝天空开了一枪 , “那时我的枪是往天上打的 , 没有伤害他的想法 , 也不可能打到他 , 就是想看一下射击的方向” 。没想到 , 这次见义勇为却给徐贵惹来了大麻烦 。 那天 , 一起下班的同事也撞见了这一幕 , 联想到自己曾多次在车间看到徐贵拿着“枪状物品”鬼鬼祟祟的 , 还有不少奇怪的零件 , 便把“徐贵可能在制枪”的推测告诉了车间主任 。两天后的傍晚 , 徐贵刚走出家门 , 就被几个人团团围住 。“我以为是前几天的那个歹徒找人来报复我 , 看到他们人多势众 , 我就掏出随身带的那把枪 , 想把他们吓跑 。 ”对方是便衣警察 。 很快 , 徐贵就交出手中的枪 , 被带进派出所 。 当时民警问他 , 为什么要组装仿真枪支 , 徐贵的回答很简单 , 只有一句 , “因为我喜欢枪 。 ”不久之后 , 徐贵组装的仿真枪支被送往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检验 , 鉴定人员装弹后进行测速 , 认定该枪是以火药发射为动力的枪支 , 可以击发并具有致伤力 。案子移送到检察院审查起诉 , 由于徐贵认罪态度良好 , 具有坦白情节 , 最终被法院以非法制造枪支罪 , “判三缓三” 。“我这个人直来直去的 , 也不爱讲话 , 一讲话就得罪人 , 跟厂里的同事关系不好 , 出事以后 , 他们就趁着机会挑拨 。 ”车间主任和总经理采纳了工人们的“意见” , 经开会讨论后 , 开除了徐贵 。 这样一来 , 厂里的同事都知道徐贵为了玩枪 , 把工作丢了 , 便给他取了“枪疯子”的绰号 。“枪疯子 , 你下岗了!”徐贵被开除的那天 , 车间里的人冲他喊 。 徐贵默不作声 , 低着头走出了机械厂 , 骑上自行车 , 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回了家 。“枪疯子”这三个字 , 就像凶星入主 , 在徐贵的命局里钉死了 。2徐贵的妻子刘芸在市郊的一家超市做收银员 , 2012年制枪案发时 , 他们刚刚结婚3年 。 两人是父母介绍认识的 , 由于徐贵的相貌和性格的确不太出众 , 婚后家庭地位也一直不太高 , “我很怕老婆 , 什么都听她的 , 厂里发的工资 , 每个月都上交给她 。 反正我的朋友很少 , 烟酒也不碰 , 就在淘宝上买几把塑料的水弹枪 。 ”徐贵丢了工作 , 想在社区里开一家杂货铺 , 却筹集不到足够的资金 。 他找亲友借钱 , 亲友都嫌他“吃过官司” , 把他轰出家门 。 最后还是刘芸东拼西凑 , 才顺利把杂货铺的生意做起来 , 他们的日子也眼见着慢慢变好 。2015年初冬 , 徐贵的缓刑期届满后还不到半年 , 一天下午3点 , 徐贵有事提前回了家 。 开门时 , 忽然听见房间里有异常的响动 , 他以为家里进了小偷 , 立刻推开门冲进去 , 竟然撞见刘芸瘫在沙发上“溜冰” 。看到丈夫闯进来 , 刘芸吓得赶忙甩掉自制的“冰壶” 。 徐贵愣了几秒 , 低头看着地上的矿泉水瓶 , 立刻明白了 , 他上前狠狠踩了几脚 , 朝妻子咆哮着 。 刘芸蜷缩着身子 , 跟他道出了实情——几周前 , 刘芸的闺蜜秦丽丽找上了门 。 秦丽丽曾在KTV里陪酒 , 在情人高云虎的唆使下 , 开始吸食冰毒 。 随着吸毒量加大 , 秦丽丽就跟着高云虎“以贩养吸” , “目标客户”自然是身边的好友 。一天 , 秦丽丽把刘芸带到自己的房间 , 说看刘芸整天闷闷不乐 , 不如尝尝她手上的“东西” , 只要尝一口 , 浑身都自在 。 刘芸有些犹豫 , 秦丽丽就劝她:“就吸一口又不会上瘾 , 也不要钱” , 于是 , 刘芸学着样子 , 第一次烫吸冰毒 。 免费吸食了2次 , 刘芸越来越离不开了 , 开始频频与秦丽丽联系 。徐贵问她 , 上次自己在店里算账 , 发现少了1500块 , 是不是被她用来买“冰”了?刘芸点了点头 , 徐贵没骂她 , 只是瘫倒在沙发上 , 颓然自语∶“完了 , 我们家完了 。 ”过了几天 , 徐贵在半夜里醒来 , 发现妻子不在身边 。 他轻轻推开房门 , 瞥见妻子独自坐在客厅里偷偷吸毒 。 徐贵一怒之下夺过冰壶 , 模仿着妻子的样子开始吸 , 刘芸尖叫着想拦住他 , 反被推倒在沙发上 。“我陪你吸 , 你看我能不能把它戒掉!”徐贵说 。“你这辈子都戒不掉 。 ”刘芸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 抱着徐贵 , 哭了起来 。接下来 , 每次刘芸吸毒 , 徐贵就跟着要一点 , 直到两人手头没货 。 徐贵毒瘾发作 , 就在屋里大声喊叫 , 一天 , 他冲进厨房抄起一把水果刀 , 喝令刘芸把秦丽丽叫到家里 , 要亲手宰了她 。 刘芸以为丈夫在说胡话 , 而且那几天 , 她一直没能联系上秦丽丽 。供货的“上家”突然失踪 , 夫妻二人的毒瘾上来 , 只能到处托人 。 一对毒鸳鸯很快就混进了小城的“毒圈”中 , 和“道友”们打成了一片 。“我那时候想找秦丽丽算账 , 但一直找不到 。 ”徐贵供述称 , 当时他跟妻子要了一张秦丽丽发在朋友圈的自拍照 , 他拿着这张照片 , 在毒圈里四处打听她的下落 , 很多人都摇头 。 也有人说自己以前“散毒”的时候嫖过秦丽丽 , 但记忆已经模糊 , 也不太确定 。 事实上 , 几天前 , 秦丽丽上门提供色情服务 , 趁嫖客不注意 , 窃走了苹果手机和黄金手链 , 已经被公安机关刑拘 。 在移送检察院审查逮捕之前 , 警方也追查到秦丽丽容留他人吸毒的罪行 。圈子里有个人叫王鑫 , 他告诉徐贵 , 自己认识这个女人 , 说她是高云虎的姘头 , 被逼着去卖春 , 据说被抓了 。 听说了徐贵夫妇的事 , 王鑫又劝他 , 既然陷得不算深 , 还没被警察逮住 , 不如趁早去戒毒医院“养一养” 。 否则照这样下去 , 他们俩迟早得进强戒所 , 那就像坐牢 , 日子更不好过——依照法律规定 , 到医院自愿戒毒的人 , 警察不会追究他们原来吸毒的行为 。徐贵说自己是个法盲 , 不清楚法律上还有这个讲法 , “戒毒医院”也是第一次听说 。 徐贵一方面自己琢磨着:“假如我和老婆都去那里 , 开销也大”;另一方面 , 他对王鑫越发信任了 。3等到2016年3月 , 徐贵开始出现幻听的症状 。 第一次 , 是一个傍晚 , 他忽然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讲悄悄话 , 声音很轻 , 但他能听清 , 那人说:“你永远没救了 。 ”徐贵转头望向两边 , 光线昏暗的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 那个陌生的声音依然盘旋着 , 而且音量越来越高 。 徐贵大声喊叫 , 在厨房煮饭的刘芸赶了过来 。 徐贵问她家里是不是来了客人 , 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 刘芸惊恐地望着他 , 过了一会儿 , 又安慰他说:“我听别人说 , 吸毒会坏脑子 , 你前几天吸得多 , 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 要不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徐贵不愿意去看病 , 他反复回忆起厂里同事取笑他的话 , “枪疯子 , 你他妈真应该到XX号去看看脑子 。 ”那门牌号 , 正是精神卫生中心的地址 。没多久 , 徐贵的症状越来越严重 , 被妻子强行带去了市精神卫生中心 。 在那里 , 他对医生说 , “吸食冰毒后 , 我的听力变得非常敏感 , 就像有了特异功能 , 我甚至可以听见十几公里以外火车轰隆隆开动的声音 。 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 , 路边有两个中年男人偷偷讲话 , 我听到他们是在议论我 , 嘲笑我是吸毒的 , 骂我没有出息 , 那些声音越来越响 , 开始折磨我 , 我就跟他们打了起来 。 老婆拉开了我 , 打车把我塞到你们这里 。 ”这段记录也保留在精神病鉴定报告的资料摘要里 。直到4月6日 , 徐贵杀人后 , 公安分局委托精神卫生中心的司法鉴定所对他进行精神病鉴定 , 鉴定人员同样认为 , 徐贵是在使用“精神活性物质”(冰毒)后 , 患上“苯丙胺类中毒性精神病” 。 并且 , 我们也查看到他此前的诊断报告:“言语性幻听 , 思维略显散漫 , 情绪不稳定 , 存在近事遗忘和关系妄想……”春风微冷 , 扬起路上细细的尘沙 , 那天离开医院 , 徐贵和刘芸在车站前等了很久 。 精神卫生中心位于偏远的城郊 , 那辆回家的客车迟迟没有驶来 , 徐贵说他“又听到声音了” 。 刘芸帮他拧开矿泉水的瓶盖 , 让他先吞一粒药 , 叮嘱他等会儿上了车 , 千万不要滋事 。过了几天 , 徐贵跟刘芸说 , 城北有一家戒毒医院 , 想让刘芸去疗养 , “哪怕调理一下身体也好” 。 刘芸生他的气 , 问∶“那地方不是跟强戒所一样?你自己为什么不去?”“以前我改枪被法院判了缓刑 , 单位里的工作也被挤掉 , 你没嫌我 , 还帮我到处借钱 , 铺子才开张了 。 我反正犯过案子 , 进强戒所也无所谓 , 你跟我不一样 。 ”徐贵在外面借了钱 , 已经打到刘芸的银行卡里 。 他让刘芸进医院养养身体 , 别被毒品弄废了 , 徐贵还提出离婚 , 说不想拖垮刘芸 。刘芸抱着徐贵哭了起来 , 说自己年纪不小了 , 又吸过毒 , 离婚了也没人敢要 。 再说 , 徐贵是跟着她才吸毒的 , 又患上精神病 , 她得好好照顾他 。“你不愿意离 , 我们俩早晚都毁掉 , 分开来还能保一个 。 ”徐贵还是坚持 。刘芸不想离婚 , 也不想去什么戒毒医院 。 徐贵却说 , 城北的戒毒医院提供药物和心理治疗 , 环境和条件比强戒所好 , 不太容易进 。 他已经托王鑫找了关系 , 刘芸要是不去 , 那笔“疏通费”就打了水漂 。“你别管我 , 我撑不住就到强戒所报到 。 ”徐贵安慰刘芸 , “要想想你自己 , 你爸妈都在老家 , 还不知道这件事 。 我的堂哥在市区里做生意 , 我去看看能不能帮忙 。 ”经不住徐贵的软磨硬泡 , 刘芸最终还是去了戒毒医院 。 临别之前 , 她叮嘱徐贵务必按时服药 。很久以后 , 徐贵才从“道友”那里得知 , “疏通医院的关系”是王鑫惯用的伎俩 , 2000元的“疏通费”早就被他用来吸毒了 。 等徐贵去找王鑫算账的时候 , 王鑫已经被关进了强戒所 。 但是把妻子送进医院做自愿戒毒 , 在徐贵看来 , 是他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 。入院不到一个星期 , 刘芸就给徐贵打电话 , 说戒毒医院根本就不是人可以待的 , 里面每个戒毒的人都有精神病 , 病得比徐贵还要厉害 。 她质问徐贵:“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种地方?”刘芸哀求徐贵赶紧把自己接出来 , 她很久没有碰“那个东西”了 , 已经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 徐贵在电话里沉默着 , 然后坐车去了戒毒医院 。这才几天 , 刘芸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 她面色枯黄 , 眼窝凹陷 , 见徐贵没带“那个东西”来 , 就立刻把他推开 , 还说了很多尖刻的话 。徐贵想给刘芸削个水果 , 但医院规定病人及其家属不能携带任何尖锐物品 。 护士告诉徐贵 , 在这里戒毒的病人为了逃出去 , 有人生吞钥匙、刀片、钉子甚至罐头拉环 。徐贵离开医院之后 , 刘芸就再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4徐贵回到空荡荡的家 , 独自在家里走来走去 , 晚上刚关上灯 , 毒瘾犯了 , “骨头又疼又痒又麻” 。翻阅精神病鉴定报告时 , 同事潘勇看到这一页 , 专门对我说 , 他以前去过强戒所 , 曾有一位戒毒人员向他描述毒瘾发作的滋味——“就像是精神凌迟” 。 哪怕是被切成细小的碎末 , 成瘾者仍想尝一口“那个神仙味道” 。分页标题
徐贵的手头没有存粮 , 他实在忍不住 , 拨了“道友”宋全的号码 。 宋全说自己手里的货不多 , 加上最近风声紧 , “虎哥刚从城北的戒毒医院出来 , 要不我帮你问问他?”徐贵问谁是虎哥 , 宋全回答:“就是你上次打听的高云虎 , 以前秦丽丽的货就是他供的 。 ”“高云虎怎么会去戒毒医院?”徐贵不解 。宋全就跟他讲了“歪理” , 说虎哥平常吸得狠 , 到了戒毒医院就是去拉拉量 , 调理一下被毒品弄坏的身子 , 也为了躲避警察 。 而且虎哥算不上毒枭 , 每次卖那么零星半点 , 就算是被警察盯上了 , 进去也蹲不了多久 。徐贵犹豫了一会儿 , 说:“那你快点帮我联系他 。 ”经人介绍 , 徐贵终于见到了他一心想找的人 。 他想提秦丽丽 , 但又想到高云虎手里有他要的东西 , 只能闭嘴 。徐贵供述称 , 他是有过杀掉高云虎的想法 , 但自从两人认识之后 , 他发现这个瘦高黝黑的男人非常喜欢给身边的人洗脑 。 在毒品的诱惑下 , 徐贵也不可避免地成了高云虎的“下家” , 提不起心中的恨意 , 反而产生依赖 , 这让当时的徐贵“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高云虎是毒圈里的老油子 , 和徐贵接触久了 , 他近乎炫耀般地讲述自己的吸毒史——2007年 , 他因为注射毒品被处强制戒毒和劳教 , 出狱后跟朋友去了昆明 , 因贩毒被捕 , 在云南小龙潭监狱服刑 , 2013年刑满释放 。 前些年 , 因为一次酒后寻衅滋事又进去蹲了一阵子 , 结识了一群新狱友 , 宋全就是其中一位 。“我这个人嘛 , 就是喜欢交朋友 。 ”高云虎搂着徐贵的肩膀 , “以前在云南坐牢 , 一个狱友是徐州的 , 跟我在同一个号子 。 我们都叫他小徐州 , 这人跟我私交好 , 很讲义气 , 刚放出来就到这里看望我 , 还带了一样特别的东西 。 ”“啥?”徐贵问 。高云虎骂徐贵脑子不灵活:“还能是什么东西?‘粉’(冰毒)呗 。 真是好人没好报 , 戳瘪的 , 哪里会晓得他后来下场这么惨哦……后来还是托朋友问 , 我才知道他在一次交货的晚上遭人暗算了……”话还没讲完 , 高云虎突然压低声音 , 变得很神秘 , 对徐贵说:“我再给你看样东西 。 ”接着 , 他从床底的木箱里掏出两把枪摆在桌上 , 徐贵看了一眼 , 其中一把是射钉枪 , 另一把是部件缺损的黑色手枪 。“我听说那天夜里 , 小徐州就是被人用这种射钉枪顶在额头上 , 后脑勺的碎骨片都崩出来了 。 ”高云虎说 。徐贵还是没理他 , 拿起那把手枪 , 看到枪身掉了黑漆 , 又看了底部 , 说:“这把枪的弹匣盖坏了 。 ”然后他退了弹匣 , 拉动套筒 , “仿的是六四式 , 枪膛烧坏掉了 。 ”高云虎有些惊奇 , 问他:“你懂这个?”徐贵说自己以前改过枪 , 差点坐了牢 , 外号叫“枪疯子” 。 高云虎又找出一个淡绿色的茶叶罐头 , 里面藏了三颗子弹 。 徐贵捏起一颗 , 看了看弹头 , 说是“六四式的子弹” , 又放到手里掂了掂 , 注意到弹壳底部的刻印 , 是311军工厂的标记 。“以前没看出来 , 你个瘪崽子藏得挺深 。 ”高云虎拍了一下徐贵的肩膀 , “跟毒品打交道的人 , 兜里都藏过枪 , 不仅怕警察 , 更怕黑吃黑 , 因为对方要你的命 。 ”徐贵端详着那片残损的弹匣盖 , 紧接着推上弹匣 , 猛拍着弹匣底部 , 把枪放到耳边听回膛的声响 。“你这种枪是不用挂机杆的 , 回膛要拍一下底面的弹匣盖 。 你看 , 现在还是空仓挂机 , 这就说明弹匣前面那个粗钩烂掉了 。 ”徐贵解释道 。“这枪是我朋友在贵州弄的 , 后来转给了我 。 ”高云虎说 , “你那么懂枪 , 能不能修好它?”“这个说不准 。 ”徐贵说最短也要两三个星期 。看守所里 , 徐贵低头注视着讯问椅的黑漆桌面 , 仿佛上面就放着那把枪 。 “那把枪做工很粗糙 , 被人打过子弹 , 枪机里面很多零部件已经烧变形了 。 ”他一字一句地回忆道:“我说 , 我的兄弟是做零件代加工的 , 我在网上发给他一些图纸 , 让他帮我把零件做好 , 再寄过来 。 ”那天 , 高云虎让徐贵把枪带回去修 , 徐贵把枪塞进外套里 , 接着伸手去掏茶罐里的子弹 。 高云虎一把握住徐贵的手腕 , 命令他把子弹放回去 。5枪很快就修好了 , 掉漆的枪体在台灯下透出黑蓝色的光 , 徐贵说那金属碰擦的声音令他感到无比舒畅 , 后来他还专门对精神病鉴定人员讲:“这种声音可以赶掉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 ”我们曾在市公安局出具的物证鉴定报告里看过这把仿六四式手枪 , 照片中 , 这把枪显得灰暗破旧 , 掉漆的枪身有双环图案 , 握把装了两颗粗大的圆钉扣 。 枪的下面放着测量用的黑色卡尺 , 全枪长165mm , 枪支结构完好 , 各部件联动正常 , “符合以火药发射为动力的射击原理 , 能够发射国产64式7.62mm手枪弹” 。次日清晨 , 徐贵坐上了一辆客运大巴 , 匆匆赶去城北的戒毒医院 。 刘芸同屋的戒毒人员有的还在熟睡 , 刘芸孤零零地坐在病床边上 , 望着窗外的天光发愣 。 刘芸的气色稍显好转了 , 可没聊几句 , 徐贵就发现她的反应很迟钝 , 问一句话 , 她要停顿两三分钟 。 徐贵哄刘芸说 , 只要再过1个月就能接她回家了 , 买她最爱吃的东西 。 刘芸没有理他 , 依然怔怔地凝望着窗外 。在回家的半路中 , 徐贵看见一个手插口袋的男人朝他走来 。后来徐贵在司法鉴定所接受精神检查时 , 说自己有透视的特异功能 , “我怀疑对方手里也握着枪 , 要暗算我” 。 两人擦肩而过后 , 徐贵呆站在原地 , 转身看着那个人的背影 , 他的右手伸进外套 , 捏住那把枪的握把 。“这时 , 我听到有人在命令我 , 叫我杀掉他 , 我就开口讲话了 , 问杀掉谁 , 是不是刚才那个人?那声音还是在响 , 说杀掉他 , 我很害怕 , 就赶紧跑回家了 。 ”这是徐贵在精神检查中的自述 , 鉴定人员将这种症状称为“命令性幻听” 。徐贵跑回家后 , 立即吞服了药物 , 他在接受精神鉴定时说 , 自己服药后经常会感到头晕目眩 , “有段时间觉得没用 , 就不吃了” 。 鉴于这种情况 , 徐贵决定得赶快把枪还给高云虎 。2016年4月3号傍晚6点 , 徐贵给高云虎发了微信∶“东西弄好了 , 几时给你?”隔了2个小时后 , 高云虎回了消息:“5号晚上来吧 , 过来当心点 。 ”和高云虎碰头的时间是5号晚上10点 。9:30 , 徐贵出了门 。 他走到半途中 , 骤雨落下 , 打在他的身上 , 到了高云虎所在的居民楼前 , 他已经浑身湿透了 。在警方提供的监控录像里 , 当晚22:26 , 徐贵走进居民楼的电梯内 , 他穿着一件轻薄的黑色运动外套和灰色牛仔裤 , 摁亮7楼的按钮后 , 回望了一眼摄像头 。一两分钟后 , 徐贵进入7楼的监控范围 , 他在第2个房门敲了三四下 , 原地站了片刻 , 门打开后 , 屋内透射出的灯光 , 照亮了他的身影 。徐贵说 , 自己把手枪交给高云虎后 , 高云虎退掉弹匣 , 拉开套筒 , 看了看枪机内的新部件 , 随口夸了他几句 。 接着又在柜子里找出那个淡绿色的茶罐 , 倒出三颗黄铜色的子弹 , 全部装了进去 , “他当时弄得不对 , 那个弹匣本身也有点问题 , 突然卡住了 , 没法推进去” 。徐贵站起来 , 说:“我帮你弄” 。“那你当心点 。 ”高云虎说着 , 就要把枪递给徐贵 。当时 , 高云虎和徐贵二人面对面站着 。 看到高云虎握着枪 , 徐贵一下子就慌了 , “我以为他跟上次那个路人一样 , 想要弄我 。 脑子里的声音又响了 , 命令我马上杀掉他 , 不然刘芸就完了 , 我还看到以前刘芸抱着我哭的场面 。 ”“他就站在我的跟前 , 忘了我手上的枪开了保险 , 我扳了击锤 , 对他的头扣了扳机 , 他的射钉枪掉在地上 。 ”第一颗子弹从枪口射出 , 形成弹道 , 弹头在空气中飞速旋转着 , 射进高云虎的前额 , 在后枕部穿出 。案卷提供了现场和尸检情况:高云虎的尸体位于房间客厅的中央 , 呈仰卧状 , 地面一片血泊;体表均为枪弹伤 , 有3处贯通枪弹创;一颗子弹从左前额射入 , 在后枕部射出 , 另两处创道进入腹腔穿过肠系膜、小肠壁及后腹壁 , 下腹部为射出创口 , 呈撕裂状 。潘勇问:“你刚才说 , 开的第一枪 , 这就已经致命了 , 那为什么还要再打他的腹部?”徐贵说他当时已经无法辨认自己的杀人行为 , 对着高云虎的肚子补了两枪之后 , 他注视着倒在血泊中的高云虎呆住了 。 徐贵把枪放进外套内侧 , 离开了那栋居民楼 , 孤身走在雷雨中 。“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杀了人 。 ”徐贵的幻听症状是间歇性的 , 事发后他回了家 , 症状缓解后 , 才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 , “当时我就想逃 , 想乘车逃到外省 , 但是逃也逃不掉” , 大约过了2个小时 , 他决定去派出所投案自首 。随后 , 潘勇对徐贵做了释法说理:徐贵罹患的“苯丙胺类中毒性精神病”是由吸毒引起的 , 而吸毒在法律上属于“自陷行为” 。 如果徐贵怀疑高云虎要侵害自己 , 然后开枪 , 属于“假想防卫过当” 。 这两种行为都构成犯罪 , 至于他的自首情节 , 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 。而在精神卫生中心的司法鉴定意见书里 , 鉴定人员则认为徐贵在自愿吸毒后 , 受精神症状的影响 , 对作案行为的辨认和控制能力受到损害 , 根据司法部《精神障碍者刑事责任能力评定指南》 , “不宜评定被鉴定人徐贵的刑事责任能力” 。同时 , 徐贵“病情基本缓解 , 现仅存片段心因性幻听及牵连观念 , 意识清晰 , 思维连贯” , 徐贵也认识到他所犯的罪行、面临的法律程序和法律后果 , 被评定具有受审能力 。“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 。 ”徐贵低着头 , 声音嘶哑 , “那把枪是他给我的 , 我发病 , 再开枪杀掉他 , 跟他同归于尽 , 这就叫‘一报还一报’ 。 ”“还好我老婆在医院戒毒 , 没跟我一样毁掉 。 ”自始至终 , 徐贵一直念着妻子的名字 , 我问他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 他随即问道∶“我能不能给家属写信?我想让他们替我照顾刘芸 。 ”“估计不太方便 , 但我们会联系这里的驻所检察官 , 让他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 ”潘勇说 。提讯结束后 , 我们把徐贵带到第三监区的铁门前 。 管教民警板着面孔 , 用挂在胸前的门禁卡贴了一下感应器 。 这一道牢门敞开 , 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 。徐贵蓦然回望看守所的走廊尽头 , 神色凝重地问我∶“你说 , 人为什么会喜欢枪?”枪是权力的隐喻 , 一把粗制的仿六四式手枪 , 暗含了对他人的生杀大权 , 而毒品同样如此 , 以极端的方式 , 操控他人的精神和生活 , 让人为之疯狂 。当时我并没有说话 , 或许徐贵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后记后来 , 我联系了驻所(看守所)检察官 , 在他的协调下 , 徐贵的丈母娘赶到城北的戒毒医院 , 照顾刘芸 。驻所检察官告诉我 , 徐贵跟同监的犯人讨了几张黄色的横线纸 , 给他写了两封长信 , 一封是感谢信 , 一封是检举信 。 在那封检举信里 , 徐贵主动供出了宋全伙同高云虎贩毒的一系列线索 。 驻所检察官立即将相关材料移交 , 经公安局查证属实 , 宋全被抓获归案 。徐贵的案子最终被提起公诉 , 由于具有自首和坦白情节 , 并且有立功表现 , 徐贵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 , 剥夺政治权利3年 , 徐贵当庭表示不上诉 。去年10月 , 我还在秦丽丽的承办检察官那里了解到 , 秦丽丽的“狐狸尾巴”终于被警方揪住了 , 剩余的漏罪一一被发现 , 承办检察官随即补充起诉 。“这个嫌疑人没有任何悔罪的表现 , 光想办法抵赖 , 我跟她说 , 害人的那点脏事 , 法律会一笔一笔跟你算清楚 。 ”编辑:沈燕妮题图:《犯罪现场》剧照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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