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为何说“中国文明”是四千年“吃人”史?
谈到《狂人日记》的写作缘起时 , 鲁迅在给好友许寿裳的信中说:“偶阅《通鉴》 , 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 , 因成此篇 。 此种发见 , 关系亦甚大 , 而知者尚寥寥也 。 ”其实不读《通鉴》 , 在其他正史乃至一些野史、笔记中也很容易找到“吃人”的记载 , 这是不待于鲁迅去发现 , 我们自己就可以了然的 。 然而鲁迅为什么说“此种发见 , 关系亦甚大 , 而知者尚寥寥”呢?这是因为他发现的不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吃人” , 也是医学意义上的“吃人” , 更是伦理学乃至社会学意义上的“吃人” 。吃人词意
生物学意义上的“吃人” , 即发乎生物本能的“吃人” , 借用鲁迅的说法 , 就是“以人为粮” , 这或是由于饥荒(比如“易子而食”) , 或是出于报复(比如徐锡麟心肝被炒食) , 甚或仅仅是为了满足饕餮之欲(比如齐桓公感叹“惟蒸婴儿之未尝”) 。 虽然中国历史所载的这方面的案例简直可以说是骇人听闻 , 但此等事情在世界各地各民族中皆曾有之 , 即便是已经文明开化的社会也恐怕并不例外 , 中国的案例并非特例 , 未必值得鲁迅拿来当作“关系甚大”的惊人发现予以揭露 。而医学意义上的“吃人”则令人无法等闲视之 , 因为它赋予了“吃人”以药理上的合法性 。 恕我孤陋寡闻 , 不知道世界上其他民族医学中可曾有以人为“药”的传统 , 但我们知道这无疑是中医的传统之一 , 而且源远流长 , 即便是到了现代社会 , 这一传统也并未完全断绝 。 比如 , “紫河车”一药 , 其实就是人类胎盘 , 用于炮制所谓“大造丸”、“生血丸”、“安坤赞育丸”、“补肾固齿丸”之类 , 《本草拾遗》和《本草纲目》都有收录;甚至在1949年以后颁布的《中国药典》的历次版本中 , 这味药也一直赫然在列;尽管2015年最新版的《药典》已将其从目录中剔除 。伦理吃人“割股疗亲”源于医学上的人肉可以治病的迷信 , 但罩上了一件温情脉脉的“孝”的面纱 , 使“吃人”的人“吃”得心安理得 , 使自愿被“吃”的人也有一种“献祭”般的崇高感 。 至少从唐代起 , “割股”已被提升到了“孝”的高度 。 《柳河东集》收有一篇《寿州安丰县孝门铭》 , 用以旌表一名叫李兴的男子 , 柳宗元记其事迹云:“父被恶疾 , 岁月就亟 , 兴自刃股肉 , 假托馈献 。 其父老病 , 已不能啖啜 , 宿而死 。 兴号呼抚臆 , 口鼻垂血……”这可能是最早的关于“割股疗亲”的记载 。 虽然有人认为此文乃是假托柳宗元而作 , 但事迹本身的真实性应不容怀疑 。 此后历代的正史和地方志中都有大量的关于孝子、孝女等“割股救父”或“割肝救母”的记载 , 尤以明清两代为甚 , 因为越到末世 , 当政者也越需要通过提倡孝道来安抚人心 , 而民间的孝行也就越是变本加厉 。 这种愚孝连鲁迅的夫人许广平未能幸免 。 据鲁迅的儿子周海婴说:“那时(母亲)年少单纯 , 见父亲重病缠身 , 久治不愈 , 想起书中读过的‘二十四孝’中有一孝 , 叫‘割股疗亲’ , ……我母亲便如法炮制 , 硬是将臂上一块肉割下来熬成汤药 , 让她父亲喝了 。 ”如果说以“孝”的名义“吃人” , 其影响可能只局限于家庭之内 , 那么以“忠”的名义“吃人” , 其影响便可能及于整个国家、整个社会 。 在“易牙蒸子”事件中 , 易牙以牺牲幼子为代价 , 向齐桓公表忠心 , 由此而得势 , 后与竖刁、开方联手发动政变 , 齐国也随之陷入动荡 。 在“安史之乱”中 , 张巡、许远为坚守睢阳城 , 不惜“以人为粮” , 二三万妇孺老弱因此而命丧于自家人的口腹之中 , 其恶劣影响及于今日 。
史书吃人我们且看看《资治通鉴》(第二二〇卷)的记载:尹子奇久围睢阳 , 城中食尽 , 议弃城东走 , 张巡、许远谋 , 以为:“睢阳 , 江淮之保障 , 若弃之去 , 贼必乘胜长驱 , 是无江淮也 。 且我众饥羸 , 走必不达 。 ……不如坚守以待之 。 ”茶纸既尽 , 遂食马;马尽 , 罗雀掘鼠;雀鼠又尽 , 巡出爱妾 , 杀以食士 , 远亦杀其奴;然后括城中妇人食之;既尽 , 继以男子老弱 。诚如张巡、许远所言 , 睢阳乃“江淮之保障” , 是通往江淮之门户 , 而江淮地区是朝廷的财赋所出之地 , 一旦安禄山军队攻占江淮 , 那么李唐王朝就岌岌可危了 , 所以睢阳的战略地位非常重要 。 当时的形势是:睢阳守军不到一万人 , 而围困睢阳的安禄山军队有十余万 , 力量相当悬殊 , 睢阳城可以说危如累卵;而在周边地区 , 谯郡太守杨万石、雍丘县令令狐潮等已望风而降 , 山南东道节度使鲁炅已弃南阳逃奔襄阳 , 灵昌太守许叔冀逃奔彭城;而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则兀自按兵不动 , 面对睢阳危局 , 悠悠然作壁上观 。 在这种形势下 , 张、许二人坚守睢阳城一年之久 , 虽然最终城陷被杀 , 但也极大地延缓了安禄山军队的攻势 , 为朝廷收复失地创造了有利时机 。 所以后来朝廷追赠张巡为扬州大都督、邓国公 , 追赠许远为荆州大都督 , 并入祀所谓“双忠庙” , 至明清时更是配享帝王庙 , 而且民间各地也多有奉祀 。以“吃人”为代价来挽救一座城池乃至一个国家的危亡是否值得?大家的讨论发言 , 归结起来主要有两派意见:一派认为“值” , 理由是城中的老弱妇孺不仅无益 , 反而有害 , 而且在城破之后 , 也一样被杀 , 与其死于敌人之手 , 不如死于自家人之口 , 以二三万必死之人为代价挽救一城乃至一国之危亡 , 有何不可?另一派认为“不值” , 但无法给出充分的理由 , 反正就觉得“吃人”不对 , “太恐怖”了 , 无论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能作为“吃人”的借口 。 持第一派意见的主要是男生 , 持第二派意见的主要是女生 , 男生的意见听起来似乎很理性 , 很有逻辑性 , 显得很雄辩 , 而女生的意见似乎是纯感性的 , 毫无逻辑可言 , 显得很苍白 。分页标题
吃人标准当然 , 或许会有人质疑说 , 你这里所用的价值标准乃是现代的标准 , 而你说的事情乃是唐代的事情 , 你怎能以现代的价值标准来强求古人呢?这种质疑未尝没有道理 , 但古今人心未必没有相通之处 , 《礼记》中有“老有所终 , 幼有所长 , 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话 , 《孟子》中有“民有饥色 , 野有饿莩 , 是率兽而食人也”的话 , 在一个提倡“仁道”的儒家文化笼罩的国度里 , 未必不明白弱势群体是需要被特别保护 , 而“食人”乃是野兽行径的道理 , 只是在“忠”这个更高的价值标准之下 , “仁道”会被选择性地无视 , “兽道”反而得以大行其道 。 说到这里 , 或许还是有人会质疑说 , 你说的道理谁都懂 , 但面对复杂的现实 , 有时候是难于选择的 , 假设你是张巡、许远 , 你也总不能为了保护一城的老弱妇孺 , 而眼睁睁看着一个强盛的帝国就此沦亡吧?为了回答这一质疑 , 我们可以借用顾炎武的“亡国”与“亡天下”这两个概念 。 顾炎武在区分这两个概念时说:“易姓改号 , 谓之亡国;仁义充塞 , 而至于率兽食人 , 人将相食 , 谓之亡天下 。 ”(《日知录》第十三卷) 。比伦理学意义上的“吃人”更具有普遍性的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吃人” 。 在《狂人日记》里 , 我们从“割股疗亲”这样的事件可以看到家庭成员之间的奴役关系;此外 , 小说还谈到了社会成员之间的奴役:“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 , 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 , 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 , 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 , 这其实都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吃人” 。 在鲁迅看来 , 这种“吃”与“被吃”的关系可以推广到每一个社会成员和每一个家庭成员之间:有贵贱 , 有大小 , 有上下 。 自己被人凌虐 , 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 , 但也可以吃别人 。 一级一级的制驭着 , 不能动弹……我们且看古人的良法美意罢———“天有十日 , 人有十等 。 下所以事上 , 上所以共神也 。 故王臣公 , 公臣大夫 , 大夫臣士 , 士臣阜 , 阜臣舆 , 舆臣隶 , 隶臣僚 , 僚臣仆 , 仆臣台 。 ”但是“台”没有臣 , 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 , 有比他更卑的妻 , 更弱的子在 。 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 , 他日长大 , 升而为“台” , 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 , 供他驱使了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 鲁迅下结论说:所谓“中国文明” , 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而一部中国文明史 , 其实只有两个时代:“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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