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一百三十二、明君与阴谋东汉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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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开始：

东汉初期，盛世一个连着一个。先是刘秀亲自出马搞了个“光武中兴”，继而是他的儿子和孙子联手为我们带来了“明章之治”，然后又是汉和帝的“永元之隆”，真可谓是“代代盛世、世世明君”，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局面。

我们前面讲过，要在较长时间内维持一个稳定发展的政治势头，需要舵手们不断地根据航行中的水流、风向调整船只的前进策略，切忌一成不变。而这三大盛世的四位肇始者，光武、明帝、章帝、和帝，都是风格迥异的人。

魏文帝曹丕曾经给明帝和章帝下过这样的评价：

明帝察察，章帝长者

。这一评价得到了《后汉书》作者范晔的认同。今天，我们来讲讲汉明帝刘庄（原名“刘阳”，立为太子后改名“刘庄”）和他那个时代的皇室纷争。

风波

我们在讲西汉汉文帝的时候说过，皇朝的第二代领导人的作用很重要，往往直接决定了这个朝代的延续长度。汉明帝刘庄作为开国皇帝的接班人，在东汉时期扮演的正是这样一种“第二代领导人”的角色。

刘庄做太子时，就显现出了天子的魄力和手腕，在度田事件中敏锐地觉察出关节所在，并引导父亲刘秀严打皇亲、功臣的势力。而到他上位之后，这一倾向更加鲜明，终其一朝，皇亲、外戚、大臣都被压制得死死的。

刘秀打仗能力强，生儿子能力也不弱。在妃嫔数量不多的情况下，一共生下十一个儿子，其中，郭圣通、阴丽华各为其生下了五位皇子，另一位许美人生下了一位皇子。由于在光武朝发生过改立皇后、太子让贤的事情，到了刘庄执掌大权后，皇子们的关系就比较微妙。刘庄登基不久，皇室内部就发生了这么几件事。

第一件事发生在刘秀驾崩后不久。刘庄的同母胞弟山阳王刘荆表现异常。他在悼念先帝的时候“哭临不哀”，情绪不对头，哭得比较假。后来发现，这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在谋划一桩“大事”。哥们写了一封匿名信，诈称是时任大鸿胪的郭氏外戚郭况写给老太子东海王刘彊的，信中内容当然是为刘彊的际遇抱不平，建议趁“人主崩亡”的时机举兵起事。这封信由刘荆的奴仆送到刘彊府上。

刘彊不傻，一看这封信内容和时间都非常敏感，一旦泄漏，自己、母亲、同母胞弟、舅舅乃至亲自己的大臣都是满门抄斩的结果，必是有人蓄意陷害。仔细一想，刘彊就发现了疑点：如此一封机密之信，送信之人竟然从没见过，很是可疑。于是，他没有丝毫耽搁，立即逮捕了送信之人，将其绑了连同原信一起，在第一时间呈交给新任天子刘庄。拷问之下，事实原委立现。《通鉴》上记载，考虑到刘荆是自己的同母胞弟，刘庄将此事隐匿了起来，只是让刘荆离开京城，以示惩诫。

好了，这事很蹊跷。刘荆为何要写这样一封信呢？

必定是出于某种政治利益才写的。

一个简单的解释是：

刘荆自己觊觎皇帝宝座，但他既没有军事实力也没有政治资本，无力将刘庄赶下皇位，于是便想通过煽动刘彊反叛而让天下大乱，自己趁乱上位。

是这样吗？

这件事先放一放，我们来看之后发生的事。

刘秀下葬之后，刘庄下诏以“方今上无天子、下无方伯”的理由提拔了两个人，第一人是“开国功臣之首”邓禹，担任太傅之职，第二人则是他最年长的同母胞弟东平王刘苍，担任骠骑将军，二人都位列三公之上。有趣的是，邓禹因为年事已高，当了一年太傅后就去世了，所以，这道诏书的实际效果就是把刘苍放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极高地位。

紧接着，时年三十四岁的东海王刘彊得了重病，生命垂危。刘庄虽然是异母弟，但毕竟承蒙刘彊“让储”的大恩，对刘彊的病情非常重视，不断地派出使者和太医前往探访刘彊，往来车马络绎不绝。同时，他还下令刘彊的三位同母胞弟刘辅、刘康、刘延亲赴东海国探望。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挽回刘彊的生命，这位当了十几年太子的藩王在新天子改年号的第一年便去世了。临终之前，他上书叩谢皇恩，先是说“自己不孝、以后要靠天子抚养皇太后”的场面话，随后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请求，说

自己的儿子刘政还十分年幼，不堪大任，所以恳请天子不要让他继承东海国，而将封国恢复为东海郡。

这不是坑娃呢吗？

明明知道儿子年纪轻，还要剥夺他的继承权，让他以后吃什么去？所幸，这个要求最终为刘庄拒绝。为了表达对刘彊的尊崇和思念，刘庄下令“赠以殊礼”，以极高的规格举办了刘彊的葬礼。

看到这里，一个邪恶的念头在后台君脑中闪过：

刘彊是不是被弟弟刘庄暗地下令毒死的呢？

阴谋

这不是毫无凭据的瞎说，从以下这么几点中能看出一些端倪。

第一，刘庄有谋害刘彊的动机。尽管刘彊让出了储位，但他和他的同母胞弟们仍然是当时朝堂上一股很有势力的力量。刘秀出于对刘彊让贤的赞赏和愧疚，总共赏了二十九个县给他做封地，希望以此作为补偿。掌管的地方大，实力就强，对朝廷的威胁自然越大。刘庄新登大宝，必然会将刘彊视为威胁。

第二，刘庄本人的个性。曹丕说“明帝察察”，《通鉴》上也说刘庄

“性褊察，好以耳目隐发为明”

——说他喜欢搞秘密监视，而且心胸狭隘，从不放过臣下的过错。举个例子。有一次一位名叫药崧的郎官因事惹火了刘庄，哥们完全不顾天子威严，操起身边的手杖就追着药崧屁股后头打，导致这位可怜的小哥一溜烟钻到床下躲起来，嘴里还说哪有天子亲自动手打人的，这才让怒气冲冲的刘庄住了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自己的政治敌人呢？

第三，诡异的刘荆飞书事件。刘荆之所以“飞书”，很可能并非单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为了某个小集团的利益——以天子刘庄为首的

“阴氏皇子集团”

。通过“飞书”打击刘彊等郭氏皇子，从而为刘庄的天子宝座起到保驾护航的效果，看上去更符合逻辑一些。刘荆在此间充任了打手，想要通过陷害刘彊、郭况等人而将其一网打尽，不想却弄巧成拙，被刘彊识破，导致刘庄不得不将此事压下，以做妥协。

第四，刘彊蹊跷的遗书。前面讲过了，这封遗书只有一个主题——“坑娃”，违反人之常情，很奇怪。但如果换个角度，将其看作是提出某种政治交易，就容易理解了。刘彊很有可能已经发觉了刘庄对自己的敌意，甚至发觉了刘庄在毒害自己。但身为藩王的他，没有实力反抗天子。思来想去，为了最大化自己家族的利益，他便拿了个主意，提出跟刘庄做笔交易，献出自己的生命和东海国封地，让刘庄看在太后的面上，“害死我就好了，不要再害死我的儿子了”。刘庄最终为这份遗书所打动，既没有杀死刘彊的儿子，也没剥夺东海的封地，放了他们一马。

第五，刘荆的结局。由于在“飞书”事件里做了一次“猪队友”，加之对刘庄谋害刘彊的动机、过程都很了解，刘荆虽然贵为天子胞弟，但在之后的人生中都没能过上好日子。先是在一次看相过程中被坑。看相之人向上头报告说，刘荆自认长得很像先帝刘秀，便问看相者是不是自己也能像刘秀那样在三十岁登上皇位？刘荆得知此事后，非常害怕，主动跑到监狱要坐牢，最终保住一条命，落得个被剥夺了封国所有权力、只可享用食租、并受到严密监视居住的结果——这件事很可能从头到尾都是刘庄一手策划的，目的是为了警告刘荆注意言行，不要再次拖天子的后腿。

但即便是“监视居住”也并不是终点。几年后，刘荆因为行巫蛊之事诅咒刘庄，再次入狱。大家想想，一个被剥夺了所有权力，还受到有关部门密切监视的敏感人物，还要想不通搞什么祝诅，岂不是疯了么？但有关部门却没有“枉法”，经过严谨的调查和审理后，建议判处刘荆死刑。史书上记载，刘庄对此很犹豫，毕竟是同母兄弟啊，他不想背负杀弟弟的骂名。但此时的刘荆倒反而变“聪明”了，自知活命无望，在狱中“自裁”而死。

所以，这一系列事件简单重述一下就是：

刘庄即位后，勾结刘荆想要陷害老太子刘彊，失败后再接再厉，换以下毒的方式继续尝试杀死刘彊。在刘彊主动“领死”的情况下，刘庄发了一次善心，饶过了他的血脉。而猪队友刘荆因为得悉内幕太多太深，多次受到刘庄猜忌，最后同样也死于非命。

这么串起来一看，是不是有点茅塞顿开的感觉？

逆案

通过提拔胞弟刘苍，刘庄进一步巩固了自己对朝政大权的控制；而刘彊之死，不管是不是自然死亡，都为新任天子刘庄消除了一个心头大患。这两手体现出刘庄党同伐异的倾向。虽然刘庄竭力通过做表面功夫欲盖弥彰，但我们仍然能够清晰地看到明帝时期皇子们各自的迥异命运。

郭圣通所生的其他几位皇子中：济南王刘康因为在封地不遵守法度，交往宾客，被人举报图谋不轨，被削封地；淮阳王刘延，以私作图谶、祭鬼祝诅，被改封为阜陵王，封地减少为两个县；郭后最幼子中山王刘焉，也因过错被削了一个县的封地。唯独沛王刘辅，在汉明一朝，始终谨慎度日，得以善终。

除了这几位倒霉的郭氏皇子外，那位许美人生下的楚王刘英也没能善终。而且，他算得上是刘秀诸多儿子中下场最惨的一个。

永平十三年（AD70），楚王刘英被告发编造符谶之书，有谋逆企图。有关部门即刻派人查验，发现其罪属实，于是，上奏天子“刘英大逆不道，请诛之”。《通鉴》上写，刘庄因为顾念兄弟亲情，不忍杀刘英，而是废了他的王位，迁往丹阳监视居住，反将矛头指向了知情未报的司徒虞延，下诏书切责。

次年春，先是位列三公的虞延在重压之下自杀，而后刘英在被送到丹阳后，同样选择了自杀——刘英的自杀同样令人怀疑。这拉开了汉明一朝“楚王大狱”的序幕。在刘庄的严厉督促下，数以万计的朝廷高官、皇亲国戚被牵扯到此案当中，数千无辜之人惨遭流放、处死，还有数千人被关押在狱中。这个案子审理了一年多才告一段落，即便如此，仍有数千人被关押在狱中不得释放，直到刘庄的儿子汉章帝刘炟即位，在司徒鲍昱等人的谏言下，这些人才得以释放，此案才最终宣告完结。

所以说，投胎真的是门技术活，就算你天赋异禀，得了一个藩王的命，但如果不巧呱唧一下生在了刘庄的时代，反而愈加生不如死啊。

明君

在汉明一朝过得憋屈的除了皇室，还有外戚和功臣。驸马梁松，开国功臣梁统之子，因为心怀怨望、飞书诽谤之罪被诛杀；皇太后阴丽华的弟弟阴就之子阴丰，同样也是驸马，但后来杀死了公主，也被处死，其父母阴就夫妇也被迫自杀；大臣方面，窦融长子，同为驸马的窦穆因屡次犯罪，和他的两个儿子窦宣、窦勋都死在了狱中，此事甚至牵扯到了窦融。

这么一梳理，汉明帝刘庄和他的谥号“明”完全不符，毫不光明磊落，内心很是阴暗。不过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历史上各个朝代的前期，都是皇权相对脆弱的时期，西汉的七国之乱，晋朝的八王之乱，唐朝的玄武门之变，明朝的靖难之役，都是发生在皇朝建立的早期，发难者都是皇族，而且都对皇权的承继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刘庄对皇亲功臣们的严厉举措，很大程度上抑制住了政治动荡的风险，为东汉早期的平稳政治局面创造了条件。

从这一点来讲，阴暗心理功不可没啊。

尽管内心阴暗、行事狠辣，刘庄仍然还是个干实事的明君。

除了通过打击权贵控制政治局面之外，在他执政时期，还办了很多值得夸奖的大事。

第一桩，继续延续其父刘秀“休养生息”的基本策略，多次减免赋税徭役，减轻刑罚，大力发展农业，维持了东汉不断发展的势头。刘庄统治天下不到二十年的时间，东汉全国人口从光武末年的2100多万增加到了3400多万，充分说明了在他的执政时期，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天下显现出一副欣欣向荣的画面。

第二桩，治理黄河。黄河水患问题从西汉末年以来日趋严重，几代天子都奈何不得，到了新莽时期，一度成为朝廷的大问题，甚至可以说是导致王莽迅速败亡的一个重要原因。光武帝刘秀曾经考虑过兴修黄河水利工程，但因工程太过浩大，耗费民力过多而最终作罢。到了刘庄上台以后，为此仔细筹划，延请了著名水利专家，花费数十万人力，终于在永平十二年（AD69）咬咬牙完成了这一工作，为黄河中下游的百姓造了一大福。

第三桩，出兵西域，北击匈奴。刘庄执政后期，他采纳耿秉等人的建议，派大军进入西域与匈奴作战，重新实现了对西域的统治，恢复了西域都护的建制。东汉在出兵西域、匈奴的过程中，发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涌现出许多有意思的风云人物，这一节，容我们之后再讲。

还有一件事，在汉明一朝算不得什么大事，却在后来的两千年里对整个中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这事起源于刘庄在永平七年（AD64）所做的一个奇怪的梦。在梦中，刘庄看见了一个高大的金人，头顶上射出白色的光芒，降临在宫殿的中央。刘庄对此很奇怪，正要开口询问，那金人却又呼的一声腾空而起，一直向西方飞去。刘庄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朝会上就此梦询问群臣。有人回答说，听闻西方有神名“佛”，身形长五六丈、身现黄金色，与陛下所梦之人极为相似。于是，刘庄便派遣使者去天竺国问佛道法。永平十年（AD67），使者带回了两位天竺高僧，用白马驮载佛经、佛像返回洛阳。次年，奉刘庄敕令，为纪念“白马驮经”之事，在洛阳城外修建“白马寺”。两位天竺高僧在此居住，弘扬佛法、翻译佛经，翻出了中国第一部汉译佛典《四十二章经》。从此，发源于南亚地区的佛教在中原土地上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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