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 | 在闷棍中成长——我的思想资源
▲田松教授
作者 田 松(本号主编,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责编 许小编 刘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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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架很大,占满一面墙,秘密的却没有,如果说有,也是在我的心里,且无保密的必要。王小波写过《我的师承》,他认为自己的文字承自翻译家而不是文学家。如果他写秘密书架,就会列入这些翻译家。我也借此机会,谈谈我的思想资源。
我曾经为好书做过几个操作定义——如果有一本书,你在看过之后,感觉如同后脑勺挨了一闷棍,脑袋嗡地一下,对以前不假思索就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缺省配置——忽然产生了怀疑,这就是一本好书。当然,这是一等好书,如同陷入爱情一样,可遇而不可求。二等好书应该是这样——有很多问题一直在脑袋里面转,就是想不明白,忽然看到一本书,觉得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于是心情舒畅,又像在燃烧着的水面下憋了很久,终于有机会露出头来……
我年轻的时候挨过很多闷棍,最早的一棍大概是上高中的时候,读戴厚英的小说《人啊,人》,书中有一个“惊心”的意象,我后来曾反复引用。女主角孙悦作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把心挖了出来,清洗上面的污血。这让我联想到鲁迅《野草》中的句子:“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人的自我反省,是需要智慧,需要勇气的。一个有强烈自尊的人否定自己,其心理痛苦正如抉心自食。但是,如果人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尤其是内心的黑暗,也就难以像孙悦那样使自己的心灵得以清洗。我想,《野草》就是鲁迅自我剖析的记录。每当我失落失意以及失恋的时候,就会忍不住重读《野草》——把痛苦变成对痛苦的反思,在心疼如割的体验中获得心灵的成长。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是与成长有关的。感触最深的是第一卷,一个少年天才忽然发现,以往崇拜的大师们竟然有那么多的缺陷,那么多的不完美乃至丑陋,如同殿堂轰然倒塌。我想,这是精神的成长过程中必然体会到的震憾。再后,也如克利斯朵夫一般,在追求完美的同时,能够宽容缺陷,容忍不完美,乃至丑陋。
大学和研究生期间,我几乎是在一个又一个闷棍中度过的。比较集中的是当时著名的“走向未来”丛书。比如《新的综合》,这是威尔逊《社会生物学》和道金斯《自私的基因》的缩编与揉合,这本小书让我失去了身为人类的天然优越感,我现在之主张动物权利乃至自然权利,可以部分追溯到这本小书。《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是卡普拉《物理学之道》的节译本,让我疑惑,现代科学在什么意义上比古老文化更加高明?还有《GEB,一条永恒的金带》,这是后来商务《集异璧之大成》的节译本,这本书分析了在哥德尔、埃舍尔和巴赫之间的奇妙对称,闷了我十多年,它让我怀疑直到否定人类理性的无限性,并试图对有限的人类理性进行建构——其中很多想法被我用到了学位论文中。此外,对我缺省配置的科学主义构成打击的还有胡作玄《第三次数学危机》。——如果作为科学语言的数学在基础上都存在严重的危机,科学何以可能最终对世界做出终极与完备的解释?
遗憾的是,有一个大闷棍我没有记下名字。那是一本有关斯大林大清洗的内部读物,在当时的吉大图书馆二楼阅览室里,我几乎是站着读完了这个大部头的大部分,一出门就觉得天旋地转,心里堵得难受,天啊,那些金光闪闪的名字,怎么竟然是这样的人?而竟然是这样的人,把持着神圣的共产主义事业。
赖辛巴哈《科学哲学的兴起》是我在吉大理化楼前的小书店买的,到了南京大学才有暇精读。该书开篇就把伟大的黑格尔嘲讽了一把,从而使我有更多的勇气在晦涩的哲学文本面前背过脸去,并坦然地说,俺不懂。当时我正在追问生命的意义,寻找灵魂的依托,而赖辛巴哈说:“世界除了你加在里面的意义,就再也没有其它的意义了。”
离开吉大之前,同屋关学军送给我一本小书,美国物理学家惠勒的访华演讲集《物理学和质朴性》,该书从量子力学的角度颠覆了我缺省配置的实在观。在南京大学的一间教室里,我读到这样的句子:“‘过去’只是理论上的词,实际上,没有什么‘过去’存在着,除非它现在被记录到。”走出教室,感觉这个世界和来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这本小书构成了我学位论文的引子。
南大期间,最触及灵魂的闷棍是赫尔曼·黑塞,这是我的陈年老友刘晓军和郭明佳大力推荐的。晓军推荐的是《在轮下》,我后来在图书馆找到了《赫尔曼·黑塞小说散文选》,其中的中篇小说《席特哈尔塔》建构了悉达多王子觉悟成佛的过程,我至今还能背出其中若干段落:“他觉得往日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悠长深沉的呼吸,一次唵的念诵。”我认同小乘,人只有自救,才能得救,而大乘的普度众生,我觉得有内在的悖论。当时我已经决定放弃物理硕士学位,便用这剩下一年随心所欲地读书,也读了《六祖坛经》、《五灯会元》之类的佛学经典,学了一些口头禅。
刚来北京时,我南郊的北京印刷学院做了几年物理教师,在二十几岁的时候过上了八十岁的生活,每日读书下棋,睡觉上班,真是奢侈。从学院南墙外的马路骑车向西,几分钟就进入大片的农田,不到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达永定河,当时还是河床。我城里的朋友们常在周末来此野餐。秋日的河床上有颜色火红的草,可以滑沙,如果是春天,会在路上遇到大片夭夭灼灼的桃林。
那时我常常心不在焉,我的精神世界与我的世俗生活几乎没有关系。如田震所唱:“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注定现在暂时漂泊”。所以隔三岔五就要进城,与我的文青朋友们相濡精神之沫。记得有一次深夜酒后,我和野舟在府右街文津街一带转了N圈,天蒙蒙亮的时候,野舟表情认真地说:“要参与中国文化的形成!”
另一项精神生活是《读书》杂志,我当时向我的另一位朋友颜玉强学习,几乎精读了每一期。我常常觉得,在精神上,我是与《读书》的作者们生活在一起的。我熟悉他们的所思所想,也与他们共同思想。后来,读博士让我觉得最值的事情之一就是,《读书》的某些作者成了我现实生活中的朋友。
离开南大的时候,我相信自己已经安置了灵魂,所以不会再挨闷棍了。工作之后,闷棍渐渐稀少,力度也逐渐减弱。其中相对强烈的有詹姆斯·格莱克的《混沌》,对于一位科学主义者来说,对于科学主义最致命的消解,正来自科学自身。与量子论和相对论不同,混沌理论是在经典物理大行起道的经典世界里,把它的机械论、还原论和决定论赶回到了实验室。这本书在1990年前后有三个译本,我有其二。我精读的是张淑誉译、郝柏林校的版本。
说起混沌,还必须说到迈克尔·克莱顿的《侏罗纪公园》,这本科幻小说对于混沌理论的普及,绝不亚于最优秀的科普。斯皮尔伯格的同名电影虽然也继承了原著对科学的反思,总不如原著读起来过瘾。
还有里夫金的《熵:一种新的世界观》,此书对基于科学及其技术的现代文明本身从热力学第二定律的角度进行了否定,我现在从垃圾问题出发否定现代文明,要追溯到里夫金。
从开始工作到读博士,中间隔了十年时间,十年里胡乱翻书,漫无边际。相对集中的有荣格心理学,翻遍了几乎所有荣格著作的中译本,比如《现代灵魂的自我拯救》之类。按照荣格的说法,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不完整的,或曰有病的,而提升或者医治心灵的最好办法,则是对自己作心理分析——与“抉心自食”异曲同工。电影经典理论也读了不少,诸如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之类,但是闷棍级别的好书似乎没有。
不过有时候,最初给我启发的著作,再读时却不以为然。比如我年轻时迷恋过的关于飞碟、外星人、远古文明,如封·丹尼肯《众神之车》之类的神神怪怪的东东就是这样。这很怪异,伪科学更能激发我们对科学的兴趣。类似的,刘尧汉《中国文明源头新探》也曾给了我一小闷棍,让我关于民族文化与汉文化、先进与落后的缺省配置有所动摇。并且,这部小书成了我日后阅读《彝族天文学史》(陈久金、卢央、刘尧汉著)的契机。
至于我现在的朋友兼同行的著作,这里不便多说。不过,在我与江晓原相识之前,就已经被他的《天学真原》重重地打上了一棍,颠覆了我对于中国古代天(文)学的缺省理解,也让我对科学史这一行另眼相看,不妨说上一句。
最后,作为曾经的文学青年,还要再说说我久已疏远了的文学。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韩少功译本)就不说了。中国的当代作家,我想说说二王——王朔与王小波。我始终认为,王朔是一位严肃的作家,是一位具有现实主义叙述力量的作家,是一位浸透着我们那个时代的理想主义精神的作家,是一位对意识形态话语进行了彻底颠覆的作家,同时,还是一位对当代汉语做出了重要贡献的作家。年轻时阅读王朔,常常在大笑之中挨上了闷棍,那种体验只有此后王小波可以相比。遗憾的是,接触王小波的时候,我已不那么年轻了。王小波对我最大的启示在于,把“有趣”作为一条重要的美学原则乃至人生原则。对于小说家王小波,我最欣赏的是《青铜时代》,可惜天不假年,里面还有一些Bug没有来得及除掉。
王小波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忙着考博士。每年此时,我都计划着写一篇纪念文章,然而,“周年祭”没有写成,“三年祭”没有写成,今年竟然是第十年了。我怕仍然不能完成,先在这里表达对他的纪念吧。
2005年11月24日
北京 稻香园
2007年3月31日
2007年4月7日
Sunshine loft, Berkeley
(本文发表于《南方周末》2007年5月10日,“秘密书架”专栏。并收入刘晓磊编《我书架上的神明》,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238-244页。发表时删去了头尾两段,这里是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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