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广东遂溪“送别墅事件”背后：富豪与村民为何错位？广东遂溪县官湖村富豪耗资2亿送村民258

一条水泥路将旧村和新村隔开。摄影：梁宙

广东遂溪县官湖村富豪耗资2亿送村民258套别墅遭遇分配难背后，一头是富豪“让村民过上城里生活”的美好愿望，另一头是部分村民“留下老祖屋”的想法。在部分村民心中，将来儿孙有足够的宅基地建房子，比别墅更重要。

作者 | 梁宙

从官湖村雄伟的大门走进去，要到新村的别墅区，首先要穿过旧村场。新旧村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官湖村村民至今仍住在旧村，旧村基本以瓦房和平房为主，似乎在提醒着路过的人，这里曾经是一个贫困村。偶尔遇到几栋两层小楼，与老屋相比，显得特别洋气。

绕过两个弯，新村场的别墅区就在眼前。一排排两层半别墅，大部分已装修好，景观花草树木均已种植好，别墅区中间设计有景观湖和中心广场，小桥流水，水草丰美。

唯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除了工人和闻风而来的外地游客外，这里平时空无一人。

今年春节前，官湖村已建好第一期138套别墅，第二期120套别墅需等老村子拆除才能开建。这批别墅全由从村中走出去的大老板——陈生出资2亿元所建，按照规划，官湖村每户将免费分得一套别墅，这是他“让村民过上城里生活”的美好愿望。

然而，对于即将分配的免费别墅，有些村民欢天喜地，也有部分村民却怀着不同的想法。因为，要建第二期别墅，就要先拆除村民的老祖屋，在部分村民眼中，这桩好事成了一次“置换”。

在利益考量前面，随之而来的是种种猜疑甚至对陈生的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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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困村里的“城乡共荣实验”

官湖村位于粤西南湛江市遂溪县海拔最高的乌蛇岭下，距遂溪县城7公里，全村人口1500多，耕地1100亩，林地1800亩。在过去，由于村民生产以单一农作物桉树为主，经济收入低，交通不便，官湖村一度被列入“省级贫困村”。

从这个贫困村里走出去的陈生，后来成为了天地壹号饮料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广东壹号食品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年轻时，陈生感受过贫穷的滋味，1980年代他考入北京大学，大学期间，村民们曾资助过他，这让他始终感念村民们。

“年过八旬的奶奶塞给我几块钱，一个远房堂兄给了一、二十元，在那个年代，这是一笔不少的钱。”陈生对界面新闻记者回忆说。

创业有钱后，陈生决心要改变村中落后的面貌，让乡亲们过上像城里人的生活。如今，在这个曾经的贫困村里，正在进行着一个“城乡共荣实验”，推动人正是陈生。

官湖村这场“城乡共荣实验”主要包括建别墅、建猪栏群和辟荔枝园，以及建设其它公用设施。2012年后，官湖村开始建别墅群，配套的还建有学校、村办公楼、文化楼、祠堂、农贸市场、河堤、中心广场、景观湖休闲公园等公共设施。

陈光武曾参与别墅项目的筹建工作，他最早是从陈生那里听到“城乡共荣实验”这个概念的，他理解的“城乡共荣”是指，家乡的企业家们致富后，反哺家乡，投资金回家乡建设，提高农村生活水平和环境，让村民过上像城里的生活。

事实也是如此，在官湖村，陈生多领域投资支持家乡的发展。官湖小学的钟校长介绍，小学的教师除了领财政工资以外，陈生每个月还给每位教师补贴700元，并为每位老师配备了一台手提电脑。

在陈生的“城乡共荣实验”中，带领村民养殖“一号土猪”和种植荔枝是为了提高村民自己的“造血”能力。

陈生在官湖村建造的养猪场。摄影：梁宙

官湖村委会提供的数据显示，官湖村承包猪场年出栏8万头，90多户村民参与养猪，猪含、猪苗、疫苗、饲料均由广东壹号食品股份有限公司統一提供，出栏后统一收购，没有养猪的村民则可以种植荔枝。

陈生对界面新闻称，其实村里的荒山早已租给他人，他后来从别人手里以十倍价格转租了回来，每户分得5亩。他预计，今年荔枝已开产，丰产期每亩收入一到二万元，过几年大部分农户养猪种果年收入会达到10-20万元，没养猪的村民也会有5-10万元的年收入。

在外界看来，富豪陈生为村民提供了一条前景光明的致富道路，而且考虑周到。但在部分官湖村民心里，却有着自己另外的想法。

记者走访多户村民发现，几乎每户村民都参与养猪或种植荔枝。养猪的村民，少则两三百头，多则有五千头。其中，养猪的村民和没有养猪的村民，养猪数量多的村民和养猪数量少的村民之间，年收入均存在差距。

村民之间的收入差距，被部分村民认为不公平。“养猪的村民一年收入十万八万，种荔枝一年只有一两万，”村民陈方土（化名）说，他家没能养猪，只分到了5亩荔枝林，相比之下，自己的生活没有得到太大的改善。

“养猪的话，应该抽签，抽不到是我的运气问题。”陈方土说。

养了300头猪的陈天（化名）觉得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由于自己缺乏养殖技术，一年只赚到1到2万元，技术好的村民往往可以养更多的猪，这样也可以赚到更多的钱。

养猪、种荔枝的分配让部分村民对村中老板扶贫的公平性产生了异议，而在送别墅上，类似的异议体现得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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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别墅送村民

陈生想建别墅区的计划最早始于2011年。那年，他回老家时，发现村子的房屋还是以瓦房和平房为主，房内破旧昏暗，他于是萌生了要为村民建别墅的想法。

2012年，陈生向村长提出了他的想法，那一年正是陈侯善做村长。陈侯善听说大老板想投钱建设村子，满心欢喜，丝毫不敢怠慢，很快就和其他9个村民代表组成了筹备小组，大家的目标都一致——抓住机会，尽快落实这件大事。

同一年，筹备小组便跟着陈生去广州一些楼盘参观考察。期间，有筹备小组成员也曾提出过不建别墅的建议，认为农民住别墅不太方便。

“陈生说建别墅比较漂亮，后来陈生决定建设别墅，还从广州请来设计师设计新村子。”陈侯善说。

2013年，筹备小组成员进行了一次户口摸底，让村民拿户口簿过来登记。那时村中已经有传言说是老板要送别墅给村民们，但因为没有确切的说法，很多村民仍不敢相信。

直到工程快实施时，筹备小组召集村民到一起开了一次大会，宣布陈生要建别墅送给大家。当时也提出为了改善乡村面貌，规划拆掉老屋，虽然筹备小组未拿出详细的拆除老屋和分配别墅的方案，但大家都没有异议。

官湖村的别墅项目很快开工，这么大的项目投资也是巨大的。仅仅设计费就花了三四百万元。陈侯善说，开始施工后，村民们都很欢喜，也有一些村民提出别墅的户型不太适合农村人居住，因为农民要放农具，由于项目已设计好了，这个建议未被采纳。

在陈生的计划中，别墅区将被打造成为官湖新村，然后全村搬迁到新村场，改造旧村场，村庄实行统一规划布局，总面积280亩，计划建设别墅型新民居129幢，共计258户，农民公寓两幢，共计80套。

据现场工作人员介绍，别墅有两个户型，A户型的使用面积是260平方米，B户型的使用面积是290平方米。按照规划，一家5口人及以下的分配A套户型别墅，6口人及以上分配B套户型别墅。建两幢“农民公寓”则主要考虑到一些外出打工但户口不在本村的年轻人，回来可以住在公寓里。

陈生为村民们盖的别墅区里还有观景湖。摄影：梁宙

2013年，别墅区开始施工，施工后的几年中，村民也并没有异议，一切似乎很顺利。不过，随着时间拖长，部分村民家里人口不断增多，对于别墅的要求也产生了新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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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与分户变数

在粤西农村，女儿嫁出去后住在男方家，儿子成家了迟早会和父母分家，这已是一种较为普遍的习俗，儿子分家往往以分开炉灶为标志。

据官湖村委书记许守荣估计，2013年后官湖村分家的估计有十几户，但老村长陈侯善则估计分户增加了三四十户。一套别墅只有一个厨房，两户人住一套则要共用厨房，一些新分出去的家庭开始担心是否能分到别墅，还出现了有人主动提出希望分多一套别墅的要求。

在官湖村，从2012年村民知道陈生要建别墅赠与村民开始，村中便没有哪家再建过新房子，即使有村民提出希望建房子，村委会也会加以劝阻。“我们要统一规划，别墅还在建设，村委会建议村民在此期间不要建新房子。”许守荣说。

6年过去，有些村民开始着急了。陈侯善说，村民中儿子多的有三四个，少的也有两个。有些村民几个儿子户口簿并没有分开，登记的时候按照一个户口计算，一家四五口人，几个家庭分一套别墅确实不够住。

今年60岁的陈艺（化名）便遇到这种情况，他家里四代同堂，父母都已年过九旬，两个儿子也成了家。陈艺目前有三个孙子。一家11口人住在一栋两层楼房里，另外还有一间瓦房。

刚听到村中老板送别墅的消息时，还不知分配的方案，陈艺心中很高兴，想着可以解决儿子们的住房问题了，不过2017年后，他时常听到有村民讨论根据户口分别墅，他便陡生烦恼。

“相比其他村民，自己家只有一个户口簿，分别墅的时候是吃亏的。别人家早早分家了，有两三个户口，三四个人分到一套别墅，而我们家11口人也是分到一套别墅，这不公平。”陈艺说。

更有甚者，一些早期已经离开官湖村的人看见有别墅分，也产生了想法。陈光武称，有在其他城市工作、生活的人联系了陈生，或者写信给陈生，说自己是官湖人，希望也能分到一套别墅。

“这些人有这个想法也很正常，不过大家对这个做法是不认可的。既然不在村里住，就不能要别墅了。”陈光武说。

官湖村委会提供的数据显示，2013年摸底登记的户数是171户，而陈生计划建造的别墅有258套。“我就知道后面会不断增加，”陈生说，当时留有余地现在看来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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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拆的老祖屋

官湖村将实行统一布局，需要拆除旧村场，在旧村场上建第二期别墅。然而，正是拆除祖屋成为了部分村民心中难以解开的“结”。

陈伟光（化名）十多年前便建起了小楼房，家里的院子有400多平方米，虽然自己只有一儿一女，而且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儿子也已结婚，如果搬进别墅，居住是足够的，但他也有自己的顾虑。

“儿子和我迟早要分家，就是顾忌儿子分家以后，自己到时住哪里去？老板送房子给我，我谢天谢地，感谢老板的好心，但是如果拆了我的老屋，别墅是不能再加层的，现在又没有土地再建新房子。”陈伟光坦言。

陈伟光觉得，老屋的院子地够大，儿子以后有钱了，拆了老屋还可以建两栋楼，或者在现有的这栋楼上建多几层。所以，他希望拆多大的老房子，就分多大的新房子。对于统一规划的别墅，这一要求难以满足。

40多岁的村民陈永亮（化名）在市区买了房，父母还住在村子的老房子里。前几年，一场强台风吹翻了房顶，当时他的父亲瘫痪在床，被雨淋得全身湿透，晚上没地方过夜，最后在小车里凑合了一夜，他希望能快点分到第一批别墅。

“官湖村有别墅项目，村民很开心，很感激陈生，其实村民并不是刁民，而是确实面临着实际问题。如果不拆老房子，送一个厕所我们也很开心。”陈永亮说。

实际上，也有很多村民赞同官湖村的整体规划。陈宏达（化名）退休后一直住在村子里。他有三个儿子，都已分户，如果按照户口来分别墅，意味着拆了老家的两个老房子之后，可以分到三四套别墅。

新村规划图。摄影：梁宙

陈宏达称，一定要拆掉老房子，村中这么多的老房子根本没有用，要改变官湖村的面貌就需要一律拆了重建，老房子的宅基地原来也是集体的地，祖公在这里开枝散叶，村民不能只想着自己，以为占到的地都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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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荣实验”如何继续？

官湖村富豪送别墅引发风波后，遂城镇党委副书记林云冲一直都在村中忙着处理这件事情。他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事情没有绝对的平衡，村民也要有一点胸怀，如果什么事情都斤斤计较，那样只会导致什么事情都办不成。

3月30日，记者从官湖村委会了解到，《遂溪县遂城镇官湖村新农村建设第一期别墅型新民居赠送方案》初稿已经出来，初步规定将以官湖村经济合作社2013年自行组织登记常住人口名册（171户，不含五保户）为依据，以户为单位确定赠送对象，符合条件的农户将通过抽签或者摇珠的方式选房。

官湖村委书记许守荣表示，2013年后分家的家庭也可能被列入赠送的对象。至于村民的老屋，村民同意就拆，不同意就不拆，不过不拆老屋就意味着不能搬进别墅，而住在危房的村民已经被列入第一批搬进别墅的名单内。

这几天，方案还在征求意见中。据许守荣介绍，正式方案会在一周内进行公示，现在需要征求每一户村民的意见，以及陈生的意见，修改初稿后形成正式方案，再向村民公示。他给这件事下了个解决的期限：两个月内别墅一定分出去。

还在澳洲的陈生向界面新闻记者表示，村民提的问题，有的纯属从他们自己的角度出发的，“你不拆怎么建？政府提的方案就很好，你不拆就不分新的。”

不过，即使对于“不拆老屋不能搬进别墅”的要求，也有村民认为这样做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建别墅的那块地我也有份，如果我选择不拆老屋，不搬进别墅，也应该给我补回相应的地。”陈艺说。

在这件事情上，目前更像一个“死结”，考验着当地村委会和政府处理这一问题的能力。

安徽省农业科学院副院长赵皖平长期走在农村扶贫一线，他认为，宅基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农民对土地的感情，对土地的眷恋都是很深的。所以，企业家扶贫一定要结合农村的现实和历史。

“为村民做好事前，需要详细了解农村的习俗、文化与现实情况。对农村老百姓而言，给我好处我可以高兴接受，但是动我原来的东西就需要给我说法。”赵皖平分析。

中国农业大学教授朱启臻则表示，农村扶贫应尽量让农民在原有村庄肌理的基础之上享受现代文明，老百姓有他们的生活方式，农家院落可以发展种植业、养殖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有了儿子还可以再盖个房子。

不过，陈生认为，这件事情虽然发生了，但没想象那么严重。当问及此事是否会影响他回报家乡的信心时，陈生说：“我没那么小气！我几年不回老家，主要是也没什么亲人在老家了。”

官湖村富豪“送别墅”事件被传开后，村子的宁静被打破，每天都有一些从外地过来参观的游人，他们好奇这片别墅区的设计，好奇这个村子村民的想法，有些游人还会进入别墅看看，打趣自己没能生在这个村子。

夕阳下，一辆挂着“粤K”车牌的小汽车在官湖村的大门前停了下来，几个人下车，其中有一个人拿出手机对准大门拍照。大门上除了“官湖村”几个红色大字之外，还刻着八个字——“天佑官湖我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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