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无非为治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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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开始: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如果搬家只能带一样东西,我会带什么?答案当然是书。





如果说我跟三十年前的自己比较有什么不同,我只能说,我读了一些书。





书,当你不读的时候,它们只是书,是一堆可以论斤卖的废纸,但你读它时,它就是你的世界!而且是一个绝不会与别人的世界雷同的绮丽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你是唯一坐在宝座上的国王。





我们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自己此刻一闪而过的意念、想法、为事物估定价值的标准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它们是怎样连接、变形、跳跃、定格的。你看不见它们,听不见它们,你喊它们,它们也不会有反应,它们似乎是一条涌流在我们生命暗渠里的液体或者是气体,有时你越是想抓住它们,它们就跑得越快。它们与你此刻感知事物的方式有着奇妙的呼应,但你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呼应的。因此,我们对自己的了解,并不像我们认为的那样充分,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沧海一粟。那些号称完全了解自己的人,不是无知就是狂妄。





而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读过的那些书都以某种我不知道的方式融入了我的生命进程,见证着我如何为不同的事物排列价值顺序,或者私底下为它们命名。比如我小时候看过一种没有字的画册,一套有几十张,每张可以对折成四层,上面有手绘的彩色人物或花鸟虫鱼之类。我的盲眼舅舅,吃过晚饭,就坐在煤油灯旁边,开始用手来“读”这些画册——其实盲人也需要灯,比如我的舅舅,坐在油灯旁边的时候,他能感觉到一点微热的光源从他的左前方透过来,并且冒着一缕缕煤油的烟气,每当这时候,他就知道外婆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他可以“读”书了。他两手摸索着慢慢把画册展开,然后抚平,头偏向一侧,“看”得是那样入神,以至没有电灯的乡村夜晚似乎也五彩斑斓,莺歌燕舞。





“这画上是一条红鲤鱼吗?”他问。





“是呀!”我说。





我总是觉得他“看见”的红鲤鱼比我看见的还要红,还要肥。





“这个人的衣服都拖到地上了!”他说。





“是呀!”我说。





“一个人提着竹篮子到井边打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他问。





“水桶太重,用篮子打水才提得动。”





“嗯,这孩子不灵光。”





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那些画册的背面有一些凹凸不平的圆点,类似于盲文,舅舅就用手来触摸这些圆点以判断画册的内容。即使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这些画册,但我知道它们一直都涌流在舅舅生命的暗渠里,也涌流在我生命的暗渠里,并且用我不知道的方式决定着我今天对一些事物的看法,比如那些眼盲的人,你能肯定他比你看见的更少吗?你能肯定他的世界比你的世界更缺乏色彩和诗意?或者当你也有一个眼盲的舅舅,你看待盲人的眼光会不会有所不同?





对大多数人来说,读书,无非是治盲,你看的书越多,你的盲点就越少,你就越通透。我的舅舅,因为读书,治好了他的盲。而那些不读书或者只读一种书——比如教科书或者“行为守则”的人,不是眼盲,而是心盲,即使绚丽的玫瑰在他眼里,也只是尖刺。他们比眼盲的人更值得同情。





辽大卫





2018.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