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 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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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是岩石,脚下是岩石,在这岩石与岩石之间漆黑的夹缝里,一切东西都是黑的,空气中弥漫着黑黑的粉末,墙壁挂着黑色的灰尘,设备上的积尘似乎永远清不干净,人的脸也覆盖着厚厚的黑色,人心呢?恐怕也是黑的吧。

  

 尤小刚慢慢睁开眼,头微微有些痛,环视周围,感觉好似断电的屏幕,没有任何图像,狠劲的摇摇头,猛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到了这里,急忙拧一拧矿灯开关,幸运的很,居然没摔坏。

  

 大概人都一样,眼亮才能心明,倘若目不视物,无疑进了迷魂阵一般,让人辨不清方向,当然也明辨不清是非,明亮的光线终于让尤小刚看清了自己的位置,那是一个不足十平米的狭小空间,刚刚冒落的岩石将整个巷道严严实实的堵死了,自己已被困在这里。

   

“李师傅,李师傅,你在哪里?”尤小刚忽然想起,就在岩石即将落下来的危急时刻,自己被人推了一下,这人肯定是李师傅,在此区域作业的只有他们三人,绝不是那个专踢寡妇门就是没有挖过绝户坟的孬种大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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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异常的寂静,尤小刚可以听到自己浑浊急促的喘息声。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冲入尤小刚的脑门,莫非李师傅已经……尤小刚使劲打了自己一巴掌,恨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但眼里还是涌出了泪花,李师傅可是好人啊!

  

 尤小刚发了疯一般冲向那堆该死的岩石,他不敢用镐刨,只能用双手使劲的挖,这个诚实憨厚的善良小伙已记不清身材短小的李师傅曾经给过自己多少帮助。有一件事让他终生难忘,那是在他刚刚做了矿工后不久,老板安排一项特殊任务,用人工将二百多根支柱扛到掘进面,那可是个即危险又考验体力的工作,三百多米的距离,三十度的坡度,近一百五十斤的重量。老板很会调动员工的积极性,能者多劳,按劳取酬,这对身大力不亏的大刘来说,无疑是发财的好机会,而尤小刚虽然个子很高,但毕竟年龄小没有耐力,扛了几趟便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但他依然咬牙坚持,走了一半实在走不动了,放下支柱喘息一会,哪知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大刘返回来了,光着膀子挺着个大肚子,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调,忽然发现了倚墙而睡的尤小刚,确切的说是看见了尤小刚的那根支柱,大刘眼珠一转,暗自得意起来:“嘿嘿!有福之人不用忙,有便宜不捡是混蛋。”悄无声息的扛起那根支柱就走,行了一段路程才张开破锣嗓子喊叫:“这根是谁的?没人要老子可就扛走了。”

  

 结算了,尤小刚扛的最少,报酬自然也最少,他看不惯大刘的德行,那天他并未沉沉入睡,大刘一嚷嚷尤小刚便听到了,见自己的果实被人抢去,边追边喊,可大刘那个混蛋快步如飞,根本不理后面的尤小刚。

   “大刘,你这人真不仗义,我扛了一半的路程,你却半路捡便宜……”

   不等尤小刚说完,大刘眼珠子一瞪:“放屁,我哪里看见你了,还以为没人要了呢,我已和老板说了,有人将支柱扔在半路,一根柱子那么贵,老板还要处罚扔柱子的人呢。”

   尤小刚身上具有农民式的善良,加上初来乍到有些胆小怕事,见大刘那副恶棍模样便不再吱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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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不平有人踩,身边忽然站起一人,手指大刘破口大骂,尤小刚一看,原来是被大家称作“三寸丁”的李师傅:“大刘,你怎么吃人粮食不屙人屎?那么大个活人你没有看见?偏偏看见柱子了?我看你是罗锅上山——钱(前)紧。丧了良心还告状,坏上加坏。磕瓜子磕出个臭虫——啥人(仁)儿都有。”

  

 大刘恼羞成怒,本来就是两天不打架就手痒的主,有人挑衅正是练练身手的好机会,指着李师傅破口大骂:“你这三寸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李师傅最气恼别人提他的外号,不等大刘骂完,操起一把铁锨便拍了下去,大刘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

  

 尤小刚拼命了,手指已磨掉了皮肉,地上洒下斑斑血迹,忽然,一束光亮从岩石的缝隙里射了出来,尤小刚心下大喜,随之又忐忑起来,忍着手指钻心的疼痛加快了速度,终于,在他用尽全力将一块足有桌面般大的岩石掀开后,李师傅完全呈现在眼前,只见他卷缩着身子,一只胳膊流着血。尤小刚的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这个被人称作“三寸丁”的人早已是除父母之外最亲近最可信赖的人了,在这物欲横流人心不古的年代,这种人实在难寻了。尤小刚将李师傅掀起身揽在自己的怀里,声泪俱下,摇晃着、喊叫着,李师傅竟慢慢的睁开了那双常年夹着眼眵的小眼睛,尤小刚大喜过望,喜极再泣。“哭什么?我又没死。今天沾了个子矮的大光,这块大岩石被撑住了,幸亏底下有点空,不然肯定要归位了,今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刚刚清醒过来的李师傅忍着伤口的疼痛笑了笑,只是笑的实在勉强。

   “可这是个死胡同,咱没有出路了。”想到这个问题,恐惧顿时再次袭来,尤小刚又险些哭起来。

   

“谁说的?有。我干了大半辈子了,什么事没遇到过?小刚别怕,咱一定能出去。”李师傅何尝不知,这狭小的空间根本不通风,即便有力气搬开那堆岩石,但有限的氧气在生命通道打开之前很快会被二人消耗殆尽,师徒二人其实已身处绝境了,可这位善良的并不高大的汉子实在不忍心让尤小刚在绝望和恐惧中结束生命,他撒了个善意的谎言,谎言有时是罪恶和丑恶,但有时是善良和美丽。

   “先别想这些了,休息一会再说。”李师傅十分镇静的说。

   “李师傅,我口渴了,你还有水吗?”

  

 不提不来气,李师傅忽然想起就在岩石冒落的瞬间,一双宽大的黑手迅速将三人的水壶提走了,要知道,在地层深处遭遇险情,有了水也便有了生还的希望。“唉!被狗日的大刘拿走了,真不是人养的,死了也被狗吃掉。”李师傅的胸脯明显的起伏着,手臂的伤口随着情绪波动溢血愈甚。

  

 尤小刚气愤的一锤打在地上,忽然想起师傅的伤口,急忙从工作服上撕下一块布,给李师傅包扎起来,感觉有些困倦,口打呵欠,昏昏欲睡。李师傅明白,这是缺氧导致的,自己年纪大了,死就死了吧,可小刚还是个孩子啊!不行,不能让他就这么睡去,要想法让他坚持。

   

“小刚,其它采区的人一定在想法救咱们,爱耍活宝的老石,会写诗的小张,怕老婆的大牛,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在往这里赶,说不定现在开始清理这些岩石了……”尤小刚忽然打断了李师傅:“你听,有动静,是!真的有动静!”尤小刚精神大振,犹如绝望中的落海者身边忽然飘来一个救生圈。

  

 李师傅显然也有了精神,如果身边没有尤小刚的存在,恐怕早已被巨大的伤痛折磨而死,他咬牙坚持着将耳朵贴在那堆岩石上,小刚说的没错,对面的确有动静,而且声音愈来愈大。“小刚,咱也不能闲着,动手,快。”如果说被困在里面妄想扒开厚厚的岩石逃生是徒劳无益的,那么对面传来的声音无疑给了李师傅求生的希望。近了,更近了,有人在用镐刨,愈发清晰的频率说明对面的人拼尽了全力。

   

“轰隆”一声,终于开了一个口子,一股夹杂着潮湿和朽木霉味的凉风钻了进来,接着射进一束灯光,师徒二人顿觉舒畅,就在二人激动不已时,洞口外忽然传来啜泣声,一双宽大的黑手哆哆嗦嗦的递进两只水壶,师徒二人心头一震,呀?原来是没有人味的大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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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师傅,我不是人,你俩打我一顿出出气吧!”大刘仍在抽泣,心中的良知终于没有完全泯灭,人性没有随生死抉择而彻底失去,在地层深处漆黑的岩石夹缝中,尽管一切物质都被环境改变了本来面目,但环境却永远改变不了人心,因为人心永远是红的!尤小刚一把将大刘拖了进来,抡拳就打,大刘低着头,任凭尤小刚的火气爆发,雨点般的拳头打在身上,大刘说不出的舒服。“小刚别打了,大刘能知错就改,也是好样的。”尤小刚停了手,从大刘俯首挨打的那刻起,他内心深处其实已原谅了这个让自己痛恨了许久的人。

  

 洞口打开并不意味着已可逃生,就在百米之外,另有一堆巨大的岩石彻底堵住了三人的出路,大刘和尤小刚目不转睛的看着李师傅,要从他的表情中寻找是否能逃生的答案。李师傅若有所思,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对二人说:“往前五十米左转,看看是不是有个老洞子。”不一会,两个年轻人折了回来:“是有个老洞子。”

   “跟我走,走出一千米老空区,爬上一个五百米的陡坡就看见太阳了。”李师傅想挥挥手,却没有力气抬起手臂。

  

 老洞子是刚建矿时挖的,早已废弃,人迹罕至,洞内早已不供风,气温高达四十多度,倘若走得急促了会增加肺活量,呼吸愈加艰难,顶板上悬着各种形状的石块,呲牙咧嘴,不时的有零星石块掉落,如果走得太慢了又面临着挨砸的危险,要想从此逃生,并不亚于当年红军走过的沼泽地那么危险。

   师徒三人行不多时如同洗了澡一般,呼吸愈发急促、沉闷,头脑昏昏沉沉。

   “师傅,歇歇吧?”尤小刚像瘫了般一屁股坐下来。

   

“妈的,你混蛋,给老子站起来!”李师傅不知哪来的力气,对着尤小刚大吼一声,两只小眼红红的,好像要一口吃掉尤小刚似的,连大刘也感到十分意外,不解的望着眼前这个没有三块豆腐高,但让自己从心里敬畏的人,大刘说不明白,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为何独怕这个人?在他身上,有着自己说不出来的那种正气,而这种正气好像是一个男人必须具备的。

  

 跋涉继续进行,三人虽都是大汗淋漓,但只有李师傅流得是虚汗,他太虚弱了,大量的失血已让他感到步履维艰,如果不是强大的责任感支撑着他,恐怕早已趴下了,他明白自己好像那些力顶千钧的支柱,能给大刘和小刚支撑起生的希望,他看看身边越来越吃力的两位年轻人,心生一计:“我讲个真实的笑话给你们听,从前矿上有个区长太坏,有一次当着他的面,我以给大家讲笑话为名骂了他。”大刘和尤小刚果然来了兴趣,催促快快讲。

   

“我说:从前有个地方,这里的人从未见过驴,有一天,一个外地商人赶着毛驴车路过这里,走着走着,那驴鞭忽然露出来了,而且越来越长,恰巧从村里走出一老一少,那年少之人自从娘胎出来那见过这种奇景,就请教年老之人那是何物,俗话说姜是老的辣,人上了年纪毕竟见多识广,他捋捋自己的花白胡须,表情很严肃的告诉后辈,这四条腿的东西叫做驴,胯下露出的物件叫做区,那年少之人打破沙锅问到底,问老人这东西咋还越来越长?老人终于把箱底彻底亮开了:是啊,这东西越来越长,这就叫区长。”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层深处,能在枯燥乏味的环境中自寻笑声,可以说是矿工的一大发明,也算是矿工们特有的文化。

  

 李师傅的笑话果然给大刘和尤小刚带来了轻松的笑声,更确切的说是带来了继续走下去的力量。危机四伏的老空区终于被甩在身后,抬头仰望,五百米陡坡之上,已隐隐看到一团亮光,那亮光是多么诱人、多么让人向往啊!苍天,我们从死里走了一周,终于可以享受阳光的抚摸了!大刘和尤小刚力量倍增,想搀扶着给自己无穷力量的师傅一起走,那知大吃一惊。

   李师傅倒下了,这个五短身材的男子汉实在撑不住了,看到那团亮光的时刻,感到自己卸下了千斤重担,轻轻的松了口气。

   

“李师傅,李师傅,你醒醒啊!”大刘和尤小刚拼命地摇晃着,师傅睁开眼看看尤小刚,歉意的笑笑:“小刚,知道我为什么骂你,不让你坐下来吗?”顿了一顿,继续吃力的道:“老空区缺氧,坐下来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李师傅又一次昏了过去,殷红的鲜血已经凝固,新的血液继续涌出。

  

 经过生死洗礼的人会变得更加坚强,两位年轻人的精神支柱倒下了,但大刘和尤小刚依然站着。大悲有何用?大哭救不了师傅!尤小刚俯下身子将李师傅背负在身,大刘拽着小刚的手艰难的向着有阳光的方向攀行,陡峭的生命通道异常的湿滑,前进两步滑回一步,两人索性一人肩负师傅匍匐前行,一人在后拼尽全力往前推,带着希望更带着信心,向着那团越来越大的亮光爬去……

   

   2012年8月27日

作者:寒风

编辑:蜀中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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