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余华长篇新作《文城》推出:在那个熟悉的作家身上,窥见令人耳目一新的一面( 二 )


至于 , “文城”究竟意指那个“心理的暗示”“想象的归宿” , 还是那片相对遥远陌生的北方土地?留待读者从小说中获取自己的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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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节选-
余华|余华长篇新作《文城》推出:在那个熟悉的作家身上,窥见令人耳目一新的一面】在溪镇有一个人 , 他的财产在万亩荡 。 那是一千多亩肥沃的田地 , 河的支流犹如繁茂的树根爬满了他的土地 , 稻谷和麦子、玉米和番薯、棉花和油菜花、芦苇和竹子 , 还有青草和树木 , 在他的土地上日出和日落似的此起彼伏 , 一年四季从不间断 , 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欣欣向荣 。 他开设的木器社遐迩闻名 , 生产的木器林林总总 , 床桌椅凳衣橱箱匣条案木盆马桶遍布方圆百里人家 , 还有迎亲的花轿和出殡的棺材 , 在唢呐队和坐班戏的吹奏鼓乐里跃然而出 。
溪镇通往沈店的陆路上和水路上 , 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叫林祥福的人 , 他们都说他是一个大富户 。 可是有关他的身世来历 , 却没有人知道 。 他的外乡口音里有着浓重的北方腔调 , 这是他身世的唯一线索 , 人们由此断定他是由北向南来到溪镇 。 很多人认为他是十七年前的那场雪冻时来到的 , 当时他怀抱不满周岁的女儿经常在雪中出现 , 挨家挨户乞讨奶水 。 他的样子很像是一头笨拙的白熊 , 在冰天雪地里不知所措 。
那时候的溪镇 , 那些哺乳中的女人几乎都见过林祥福 , 这些当时还年轻的女人有一个共同的记忆:总是在自己的孩子啼哭之时 , 他来敲门了 。 她们还记得他当初敲门的情景 , 仿佛他是在用指甲敲门 , 轻微响了一声后 , 就会停顿片刻 , 然后才是轻微的另一声 。 她们还能够清晰回忆起这个神态疲惫的男人是如何走进门来的 , 她们说他的右手总是伸在前面 , 在张开的手掌上放着一文铜钱 。 他的一双欲哭无泪的眼睛令人难忘 , 他总是声音沙哑地说:
“可怜可怜我的女儿 , 给她几口奶水 。 ”
他的嘴唇因为干裂像是翻起的土豆皮 , 而他伸出的手冻裂以后布满了一条一条暗红的伤痕 。 他站在他们屋中的时候一动不动 , 木讷的表情仿佛他远离人间 。 如果有人递过去一碗热水 , 他似乎才回到人间 , 感激的神色从他眼中流露出来 。 当有人询问他来自何方时 , 他立刻变得神态迟疑 , 嘴里轻轻说出“沈店”这两个字 。 那是溪镇以北六十里路的另一个城镇 , 那里是水陆交通枢纽 , 那里的繁华胜过溪镇 。
他们很难相信他的话 , 他的口音让他们觉得他来自更为遥远的北方 。 他不愿意吐露自己从何而来 , 也不愿意说出自己的身世 。 与男人们不同 , 溪镇的女人关心的是婴儿的母亲 , 当她们询问起孩子的母亲时 , 他的脸上便会出现茫然的神情 , 就像是雪冻时的溪镇景色 , 他的嘴唇合到一起以后再也不会分开 , 仿佛她们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 。
这就是林祥福留给他们的最初印象 , 一个身上披戴雪花 , 头发和胡子遮住脸庞的男人 , 有着垂柳似的谦卑和田地般的沉默寡言 。

余华|余华长篇新作《文城》推出:在那个熟悉的作家身上,窥见令人耳目一新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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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人知道他不是在那场雪冻时来到的 , 这个人确信林祥福是在更早之前的龙卷风后出现在溪镇的 。 这个人名叫陈永良 , 那时候他在溪镇的西山金矿上当工头 , 他记得龙卷风过去后的那个早晨 , 在凄凉的街道上走来这个外乡人 , 当时陈永良正朝着西山的方向走去 , 他要去看看龙卷风过后金矿的损坏情况 。 他是从自己失去屋顶的家中走出来的 , 然后他看到整个溪镇没有屋顶了;可能是街道的狭窄和房屋的密集 , 溪镇的树木部分得以幸存下来 , 饱受摧残之后它们东倒西歪 , 可是树木都失去了树叶 , 树叶在龙卷风里追随溪镇的瓦片飞走了 , 溪镇被剃度了似的成为一个秃顶的城镇 。
林祥福就是在这时候走进溪镇的 , 他迎着日出的光芒走来 , 双眼眯缝怀抱一个婴儿 , 与陈永良迎面而过 。 当时的林祥福给陈永良留下深刻的印象 , 他的脸上没有那种灾难之后的沮丧表情 , 反而洋溢着欣慰之色 。 当陈永良走近了 , 他站住脚 , 用浓重的北方口音问:
“这里是文城吗?”
这是陈永良从未听说过的一个地名 , 他摇摇头说:
“这里是溪镇 。 ”
然后陈永良看见了一双婴儿的眼睛 。 这个外乡男人表情若有所思 , 嘴里重复着“溪镇”时 , 陈永良看见了他怀抱里的女儿 , 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惊奇地看着四周的一切 , 她的嘴唇紧紧咬合在一起 , 似乎只有这样使劲 , 她才能和父亲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