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学虽为小学,然关乎世道人心者却至为重要。“这是 儒家 教育实践逻辑的必然体现,因为儒家特别重视社会教化,始终把化民成俗置于重要地位”(陈来《蒙学与世俗儒家伦理》),儒家的学说理论不可能仅仅停留在上层精英知识分子的著述言说层面,而是要层层传导,贩夫走卒,乡野村妇,最好人人能明礼守信、忠孝节义,影响及于最大化。是故历代蒙学著作多为当时一流学者所编,从《史籀篇》《苍颉篇》《凡将篇》《训纂篇》到《急就篇》《千字文》,无不出自名家高手,从先秦时的孔子、荀子到汉代的司马相如、扬雄、班固、蔡邕,北齐的颜之推,唐朝的颜师古,宋代的朱熹、吕祖谦,清代的张之洞,一直到近代的章太炎、王国维和当代的辛安亭等人,都编撰或整理过蒙学读物,这一传统有着悠久的历史。这些蒙学读物除了集中反映当时的知识结构和思想观念之外,大都蕴含着“汉地广大”“无不容盛”“致君尧舜”“爱育黎首”的家国情怀和济世思想,真切地体现了大一统思想的深入人心。
《苍颉篇》是秦统一后由丞相李斯等人编写的一部字书,主要目的是适应秦王朝大一统的文教方略,显示秦文字继承殷周文字正统的合法性。以这样的课本教授学童,从入学便接受所谓“新文化”——文字是新体的小篆,内容是新定的知识观念,培养的人自然是新人,对新朝的认同感也顺理成章。可惜秦王朝享祚太短,人心未稳而山东已乱,培养本朝接班人——新人的文教事业甚至无暇展开,而李斯编写的《苍颉篇》已散佚不存。
汉承秦制,又多有损益,在文字方面更多的是继承秦的传统。近百年来在安徽、湖北、甘肃、新疆等地出土了被汉代学人改编过的《苍颉篇》遗简,尤其是居延(今内蒙古额济纳)、敦煌(今属甘肃)等遥远的边塞,甚至远在丝路南道最西边的于阗(今属新疆),都发现了当年戍卒诵习传写《苍颉篇》的实物,表明“大一统”的思想观念已深植人心,贯通宇内,声教达于四海。汉人改编的《苍颉篇》四字一句,隔句押韵,节奏整齐,朗朗上口,同时还不忘“黜秦扬汉”,如北大汉简《苍颉篇》中的一章:“汉兼天下,海内并厕。胡无噍类,菹醢离异。戎翟给賨,百越贡织。饬端修法,变大制裁。男女蕃殖,六畜遂字。颤?觭赢,骫奊左右。慠悍骄倨,诛罚赀耐。刑胜误乱,圄夺侵弒。胡貉离绝,冢椁棺柩。巴蜀筡竹,筐箧奁笥。”本章即秦本《苍颉篇》中的“秦兼”章,因为秦亡汉兴,故改为“汉兼”。一字之改,深义存焉。“秦兼天下”是对六国的剪灭,因为六国“贪戾无厌,虐杀不已”,秦王为了“振救黔首,周定四极”,于是“遂发讨师,奋扬武德”,最后“义诛信行,烹灭强暴”,天下“莫不宾服”(芝罘刻石)。“秦兼天下”的政治动员是兴义兵,诛暴乱,合法性建立在对六国诸侯的道德批判与人格否定之上。统一的过程当然是残酷血腥的,“胡无噍类”就是不留活口,“菹醢离异”就是要将离心背德者剁为肉酱。当天下初定,四海宾服之后,于是“戎翟给賨,百越贡织”,光施文惠,明以义理,德政施于芒蛮。对内则“饬端修法,变大制裁”,议尊号为皇帝,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为朕。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若欲有学法令,则以吏为师,以法为教。
炎汉代秦,亦据此确立合法性:因为秦无道,所以天下共诛之,又因为“项羽为无道,放杀其主,天下之贼也”(《汉书·高帝纪上》),于是汉王的军队就是义师,占取道义的高地。被推翻者不是违天背德,就是昏乱腐朽,具备十足的罪恶感。
“汉兼天下”在版图上已然超越秦帝,文治上则“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然可述(《汉书·武帝纪》)。这样的文治武功,是足以堪称“大一统”的。“大”意味着尊崇与敬重,“一统”既指江山一统、海内归一,更强调的是国家治理与社会秩序的构建,包含政治清明、社会稳定、经济繁荣、文化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