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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剑雄丨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
原载 |《文汇报》
微信来源 | 文化纵横
【导读】近年来,“民国热”现象不时兴起。回望战事频仍、政治动荡的民国时期,中国开始形成现代学术体系,各学科都产生了影响至今的学术奠基人,其时亦出现了“百家争鸣”的文化风气。这些都为公众认知中的“民国学术”染上了一层玫瑰色的想象。然而,本文作者认为,除了个别杰出人物外,民国学术总体上远没有超越清朝,而今天的总体学术水平,事实上大大超越民国时期。民国学术,到底是真发达,还是由厚古薄今的心态而产生的幻觉?本文也许能对反思这一问题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以供诸君思考。
在社会上出现“民国(小学)教材热”时,有采访人员问我:“为什么民国时的大师会编小学教材?”我告诉他,那时编教材不需要哪个政府主管部门批准,只要有出版社出就行,而出版社对编者是按印数付版税的。所以编教材的版税收入一般远高于学术著作,如果能编出一种印数高、通用时间长的教材,编者等于开发了长期的财源,何乐而不为?至于“大师”,这是现在对这些编者的称号或评介,当初编教材时,他们还不具备这样高的身份,甚至还只是初入职场的年轻人。
近年来,随着“民国热”的升温,一批“民国范儿”的故事流传日广,更成为影视作品的新宠。与此同时,一批民国的“学术大师”如出土文物般现身,或者被媒体重新加冕。于是在公众和年轻一代的心目中,民国期间成了大师众多、高峰林立的学术黄金时代。不过如稍加分析,就不难发现,这样的“黄金时代”的呈现并不是正常的学术史总结研究的结果或相关学术界的共识,而大多是出于媒体、网络、公众,或者是非本专业的学者、没有确切出处的“史料”、人云亦云的传闻。人们所关注的并非这些人物的学术成就,而是他们的价值观念、政治立场、社会影响,甚至风流韵事。例如,一讲到民国学术言必称陈寅恪、钱宾四(穆)的人大多并不知道陈寅恪究竟作过哪些方面的研究,往往只是看了《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也没有读过《国史大纲》或钱穆的其他著作。称吴宓为“大师”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是哪一行的教授,只是同情的不幸遭遇,或对他单恋毛彦文的故事感兴趣。称颂徐志摩、林徽因是因为看了《人间四月天》,或知道有“太太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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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
其实,民国期间的总体学术水平如何,具体的学科或学人处于何种地位,有哪些贡献,还是得由相关的学术界作出评价,并不取决于他们的社会知名度,更不能“戏说”。影视创作可以以民国的学术人物为对象,戏说一下也无妨,但他们的真实历史和学术地位不能戏说。
那么,今天应该怎样看民国期间的学术呢?
毫无疑问,这是中国学术史上重要的篇章,是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化的关键性时期,也是现代学术体系创建的阶段,各个学科几乎都产生了奠基者和创始人,并造就了一批学贯中西、融会古今的大师。从晚清开始,西方的自然科学(声光电化)被引进中国,在回国的早期留学生与外国学人的共同努力下,到民国期间基本形成了学科体系,建立了专门的教学和研究机构。社会科学各学科也是从西方直接或间接(如通过日本)引进并建立的。就连人文学科和中国传统的学问,也是在采用了西方的学科体系、学术规范和形式后才进入现代学术体系的,如大学的文、史、哲院、系、专业或研究所,论著的撰写、答辩、评价,学历、学位、职称的系列与评聘,学术刊物的编辑出版,学术团体的建立和发展。
以我从事的历史地理学为例,在中国传统学术中是沿革地理,属史学的一个分支,主要是研究疆域的变化、政区与地名的沿革和黄河等水道的变迁,其源头可以追溯到《尚书·禹贡》。而中国传统的“地理”也不同于现代地理学,只是了解和研究历史的工具。只是在现代地理学传入中国后,沿革地理才有了历史地理这样的发展目标,才发生了量和质的进步。上世纪30年代初,大学开的课还用“沿革地理”或“沿革史”的名称,1934年创刊的《禹贡半月刊》的英文译名还是用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Geography(中国地理沿革),但到1935年就改为The Chinese Historical Geography(中国历史地理)。50年代初侯仁之先生提出创建历史地理学的倡议,自然是接受了他在英国利物浦大学的博士导师、国际历史地理学权威达比教授的学科理论和体系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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