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感|林清玄:活出人的尊严和美感( 二 )


朋友提到我们上两代的中国人,很感慨地说:“我们祖父与父亲的时代,人们都还活在动物的层次上,在他们的年代只能求活命,像动物一样艰苦卑屈地生活着,到我们这一代才比较不像动物了,但大多数中国人虽然富有,还是过动物层次的生活。在香港和台北都有整幢大楼是饭馆,别的都不卖。对我们来说,像日本十几层大楼都是书店,真是不可思议的事;还有,我们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不是饮食摊就是色情业,像欧洲很多书店二十四小时营业,也是我们不能想象的。”
朋友也提到他结婚时,有一位长辈要送他一幅画,他吓一跳,赶忙说:“您不要送我画了,送我两张椅子就好。”因为他当时穷得连两张椅子也买不起,别说有兴致看画了,后来才知道一幅画有时抵得过数万张椅子。他说:“现在如果有人送我画或椅子,我当然要画,但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们年轻时也在动物层次呀!”
我听到朋友说“动物层次”四个字,惊了一下,这当然没有任何不敬或嘲讽的意思,我们的父祖辈也确实没有余力去过精神层次的生活,甚至还不知道他们戴的斗笠和拿的锄头有那么美。现在我们知道了,台湾也富有了,就不应该把所有的钱都用在酒池肉林、声色犬马,不能天天只是吃、吃、吃,是开始学习超越动物层次生活的时候了。
超越动物层次的生活不只是对精致与品位的追求,而是要追求民主、平等、自由、人权的社会生活,自己则要懂得更多的宽容、忍让、谦虚与关爱,用最简单的说法:“就是要活出人的尊严与人的美感。”这些都不是财富可以缔造的(虽然它要站在财富的基础上才可能成功),而是要有更多的人文素养与无限的人道关怀,并且有愿意为人类献身的热诚,这些,我觉得是台湾青年最缺乏的。
从茶艺馆出来,我有很多感触。我曾到台湾最大的企业办公室去开会,那有数万名员工的大楼里,墙上没有一幅画(甚至没有一点颜色,全是死白),整个大楼没有一株绿色植物,而董事长宴客的餐桌上摆着让人吃不下饭的俗恶塑胶花,墙上都是劣质画。我回来后非常伤心,如果我们对四周的环境都没有更细致优美的心来对待,我怎么可能奢谈保护环境、保护资源的事呢?这使我知道了,有钱以后如果不能改造心胸,提升心灵层次,其实是蛮可悲的。
当然,每个社会都有不同的困境。美国有一本畅销书《美国人思想的封闭》(The Closing of the American Mind),是芝加哥大学教授艾伦?布鲁姆(Allan Bloom)写的,他批评现在的美国青年对美好生活不感兴趣,甘愿沉溺在感官与知觉的满足,他们漫无目标,莫衷一是,男女关系混乱,家庭伦理观念淡薄,贪图物欲享受,简直一无是处。简单地说:美国青年的人文主义在消退和沦落了。
套用我朋友的安徽俗语是:“发财超过三辈子,沉溺于穿衣吃饭了。”美国青年正是如此吧!
但回头想想,我们还没有像美国有那么长久的安定、那么富有的生活,在民主、自由、平等、人权上也差之远甚,可是我们的很多青年生活方式已经像布鲁姆教授笔下的美国青年了,甚至连很多中老年人都沉溺于物欲,只会追求感官的满足。另外一部分人则成为金钱与工作的机器,多么可怕呀!
有时我想,全美国的理发厅加起来都没有台北长春路上的多。在世界任何城市的街区,都不可能走一千米被二十个色情黄牛拦路,只有台北的西门町才有。安和路上真真鳞次栉比的啤酒屋,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的人民像我们这样疯狂纵酒的……美国人在为失去人文主义忧心,我们是还没有建立什么人文主义就已经沉沦了。想到父祖辈的斗笠、牛车车轮、锄头、蓑衣、箩筐这些东西所代表的血汗与泪水的岁月,有时使我的心纠结在一起。
是不是我们要永远像动物一样,被口腹、色情等欲望驱迫地生活着呢?难道我们不能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吗?
有些东西虽然遥不可及,有如日月星辰的光芒一样,但是为了光明,我们不得不挺起胸膛走过去,我们不要在长春路的红灯、西门町的黑巷、安和路的酒桶里消磨我们的生命,让我们这一代在深夜里坚强自己:让我们活出人的尊严和人的美感。给你说这些的时候,我仿佛又看见了茶艺馆里聚光灯所照射的角落,我们应该继承父祖的辛勤与坚毅,但我们要比他们有更广大的心胸,到底,我们已经走过牛车轮的时代,并逐渐知道它所代表的深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