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屏是我较为陌生的一位阿姨,原因可能是与母亲共事时间不长,但是从文章中看,恰是在“文革”结束,方兴未艾的日子里,与母亲同在《上海文学》编辑部致力于复刊,让我了解了母亲这一阶段的工作。在萧瑟的十年之后,终于迎来生机勃发的季节,万物复苏,多么让人兴奋啊!文章所写到的人物,于我都是敬仰的前辈,有一些还引我走出困境,比如,洪泽伯伯,是他帮助将我从徐州调入上海,并且进《儿童时代》杂志社工作。元化伯伯,他晚年居住的庆余宾馆,以及度过最后时刻的端金医院八楼,常是我辈聚会的地点,他毫不嫌我们轻薄浮躁,与之平等相谈;还有文中所写元化伯伯的“三姐”,亦有数面之缘。施蛰存先生,我与他做过多年街坊,他家就在我经常光顾的邮局楼上,于是就会路遇先生的徒子徒孙,我却从未见过他,于我来说,是文学史上的人物……他们所经历的动荡人世中的遭际,原本只是抽象的概念,如今在黄屏笔下,有了具体的细节,其间的悲凉扑面而来,变成可感的了。
姚芳藻老师所记载的人与事,延伸进更早远的时间,亦更为严酷,大约是由新闻采访人员职业决定的。如她父亲说:“新闻采访人员要杀头的”,这是世事洞察的明鉴,又像谶语一般,虽然不至真的“杀头”,可不也是尝尽艰辛。文中所写,尤其《失踪在莫斯科》,那一位陨落于国际共运冤案中的朱穰丞烈士,读来就像是传奇,却是腥风血雨的传奇。在母亲家中,我常遇见姚芳藻这位座上客,母亲总是要郑重的介绍,有几次提起,像是要话说从头,可看我兴致淡然,又欲语还休。人就是这样,对身边的生活激不起太多的好奇,因为太过日常,不相信会有意外之笔,岂不知,历史就是这样发生和进行着。不久前还遇见,是在我居住的街道上,姚芳藻老师带着孙儿在花园里玩耍,谁能知道呢?这位含饴弄孙的老太太,曾经有过风云激荡的政治生涯。这一幕挺让人安慰呢!有一种动后余生的温馨气息。生在命运多舛的二十世纪中国,一个知识分子不可能免受蹂躏,尤其是女性,不仅要担负起自己的遭际,还要饶上丈夫的一份,再扛起重闸,护佑弱小的儿女。终于风雨晴定,云霁开处,是漫天的霞光。
从小跟母亲出入巨鹿路675号作家协会院子,这些阿姨们可说看我长大。记得有一个暑日,母亲将我安置在大楼廊前的荫地里,供给我一堆图画书,嘱我不许乱动,然后就兀自进楼办事。母亲去了很久,日头渐移,荫地就成了太阳地,有阿姨走过,让我移到荫地里。因有事前母亲的告诫,我不肯移动一寸,对前来劝说的阿姨们,都抱警觉的态度,等母亲闻讯跑出楼来,我差不多要被太阳烤化了。后来,长大了一些,学会了顽劣,便和小伙伴们在院里践踏花草,然后在花师傅愤怒的追赶下四散奔跑。许多时间过去,我已成为作协的会员,有一次在传达室领取邮件,一位阿姨忽从光线暗淡的屋角里,拽出一个老人,说:看啊,一直想看茹志鹃的囡,这就是啊!是花师傅,他从来都是这样,瘦小、缄默,穿一件干净的中式对襟布衫,手提一柄偌大的花剪,此时,他神情腼腆,我也极不好意思。就是这样,无论我长成什么样,花师傅,阿姨们都知道我是从哪里走来。我的幼小、愚顽、淘气、霉运、不顺遂,那些不堪的岁月,他们都是见证。而我则是要付出心智和虔敬去了解她们,她们经过的时代,我不可望其项背。这就是我和阿姨们的关系。
2008年11月14日上海 (本文为《七人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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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
201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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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 黄宗英,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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