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满|美满底下的尖刺

◎维舟
《美满》这个书名可能会让人产生错误的心理预期,因为书中的九个故事没有一个能说得上是“美满”的。当然,就像张爱玲所说的,“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长满了虱子”,在看清楚它的真相之后,还冠以“美满”之名,恐怕既不是自我安慰,也未必是讽刺,倒不如说是一种话中有话的苍凉,一种饱经世事后“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感叹,以及一种“认清生活真相后仍然生活(可能谈不上热爱)”的集勇气、无奈与自在于一体的复杂生活哲学。
这样,普通的词语呈现出全新的意味,但这与其说是小说家的文字技巧,不如说来自对生活的洞察与深切体会。那就像是一个早熟的孩子才能敏感捕捉到的生活认知,同时需要配以强大的神经,因为这种锋利其实很难承受。我怀疑这与淡豹的三重身份有关:她是女性,曾是人类学者,现在又是小说家,这些经历共同赋予了她穿透生活表层的敏锐。
但在中国社会,这并不是一种受人欢迎的天赋,有时甚至因其折磨人的能力,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诅咒。就像书中第一个短篇《女儿》中所暗讽的,“太敏感是在中国生活最要命的缺点,那令别人比你更累,没有人能承担想太多”。讲求现世福祉的中国人,往往自动规避了那些痛苦的自我拷问,以一种世故的漠然面对真实生活中的千疮百孔,仿佛那是不受欢迎的幽灵。就像“和谐”一样,“美满”试图在个人生活中裱糊起一个过得去的布景,因为对中国人来说,“过日子”有着根本的存在论意义:只有在日子过得下去、维持家庭的整全的“美满”之中,人们才感到人生还有希望,也由此更理解自己生命的意义。
在这“美满”之下,有着无法释怀的尖刺,深入骨髓。实际上,就像我们在生活中不时见到的那样,中国人为了过日子,为了获得人生的完满,常常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在《山河》中,“为了让我未来拥有完整的生活,妈妈不惜对过去撒无尽的谎言”,而她那个早熟的私生女,“带着对妈妈残存的期待,我希望她没有对自己的话信以为真”。在《父母》中,生活在难以维持的时候仍然在维持,“日子过不下去了,至少与对方不能,但因为同样的原因,必须要与这一个对方,把日子过下去。”
在这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它恰如其分地写出了那种中国人生活中的张力:在动荡多变的现代社会中,即便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们也因为迁移、分歧和感受的差异而同床异梦,与此同时,他们却又仍然投入那么巨大的心力,维持着这个随时可能走向分崩离析的家庭哪怕是自欺欺人的整全性。他们不愿意面对那些尖刺,选择撇除不愉快的记忆,那与其说是麻木、世故和惊人的冷淡,倒不如说是人们认定那是为了达成人生完满所值得付出的代价。
但它终于不可避免地遭到了质疑,或许可以说,它竟然能够被写下来,本身就意味着它已经不再是理所当然的了。如今,这种想要生活“美满”的努力,看起来更像是悲剧,一场人人心知肚明又不忍心拆穿的共谋,也因此显出事与愿违的哀伤。淡豹在小说中恰如其分地书写出了这个转折时期的社会心态:人们内心其实已经在质疑,但未必说出口;他们甚至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还要那么做,只是依照着强大的惯性,觉得自己不得不那么做。
在这些故事中,她往往是以第一人称的女性视角在叙述,但无论是什么角色,通常都是一个“内部的外人”,仿佛一边在生活,一边又在审视自己的生活。那不仅仅像“后记”中所说的,是“在人海中打捞生活的骸骨”,更重要的是一种疏离的态度,这一点本身就是让很多人既不舒服也难以承受的,因为那意味着要把自己当作他人来看待。但如果因为这些短篇对女性处境的精确描述就把它看作是“女性文学”,那就错了,正如约翰·威廉斯虽然写出了“最好的西部小说”《屠夫十字镇》却拒绝被看作西部文学作家一样,在此探讨的其实是更为普遍的命题: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基本处境。
然而,这样的写法是很不讨巧的,因为它并不只是在呈现生活本身,也夹杂着对生活的反思,弱情节、片段化的意象密集、很多跳跃与留白——总之,看起来很难影视化,甚至会让读者感觉在跟进作者的节奏时相当吃力。第一篇《女儿》尤其有阅读门槛,在充分显示出淡豹的语言驾驭能力的同时,也使得阅读这篇小说本身变成了一种高难度的智力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