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读者,我尤其被余秀华关于父亲的这首诗打动——
我要挡在你的前面,迎接死亡
我要报复你——乡村的艺术家,
玩泥巴的高手 捏我时
捏了个跛足的人儿
哪怕后来你剔下肋骨做我的腿
我也无法正常行走
请你咬紧牙关,拔光我的头发,戴在你头上
让我的苦恨永久在你头上飘
让你直到七老八十也享受不到白头发的荣耀
然后用你树根一样的手,培我的坟
然后,请你远远地走开不要祭奠我
不要拔我坟头新长的草
来生,不会再做你的女儿
哪怕做一条
余氏看家狗
(《手(致父亲)》)
如果你能想象这个行动不便又心地如此敏感的女儿如何心痛于自己不能尽孝,便能理解那令人心痛彻骨又无能为力的父女之情了。
这首诗让我一下子想起她在“锵锵三人行”中朗读自己诗句的声音和表情。 那是什么样的声音? 那是我们时代受伤者的声音,含混、低微、呜咽、痛楚,与那种字正腔圆的表达完全迥异。 无论你读过多少诗,听过多少诗朗诵,你依然会被这种声音打动的。 那是有人的声音的诗,而不是玩弄诗艺的精英语词。 你不得不承认,作为疾病的承受者,这个人感受到更多,也有能力写下更多,她写下了我们感受到的但无法成诗的那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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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电视屏幕上那位永远不能端正自己身躯的农妇,看到这位写出如此真挚语句的诗人,我想到她与命运之间的关系。命运给予她磨难。但命运也给她更多的思考身体、灵魂、自由和精神生活的机会。她没有让这命运的独特性溜走,她感受这独特,又将这独特上升到一种人类的共性。
在访谈中,这位诗人深刻地提到独立精神生活的重要性,她意识到一个女人、一个人成为自己的重要性; 她说起自己的灵魂与肉体之间的冲突,进而不得不把这冲突放置于写作中。 她的言说如此具有感染力,以至于主持人脱口而出: 你说的这些感受,我们也有。
人们都看到余秀华以诗句、以脑瘫二字暴得大名。但是,诗歌不也因她而重新焕发光芒? “而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余秀华)”
今天,我们每个人都能记起她的句子,也都承认,余秀华遇到诗歌是她的幸运,可是,我们为什么不进一步承认,诗歌遇到这个敏感、多情、坚忍的女性也是一种美好?——我们因余秀华的诗歌而重新意识到诗本身“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的魅力;我们因为她而重新意识到诗是艺术也是信仰;我们也因为她而认识到,诗歌是宗教,是渡他人于苦厄的小舟,是救一个人和一个人自救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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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和她的诗句恰逢其时
余秀华在电脑前的照片让我印象深刻。一张是她在电脑前,聚精会神看屏幕的,另一张,则是她并不灵活的手指落在键盘上。
2003年左右,余秀华开始在网络上写诗。她知道了“网吧”,知道了“论坛”、“发帖”、“灌水”,她把写过的诗歌贴在论坛上,她在网上下象棋、打扑克、斗地主、也写文章,网络成为她全副身心的寄托之地。
足不出村行动不便的农妇因为网络而有如插上双翼。
余秀华从网络中获得了什么?也许从她的诗歌中可以找到答案。余秀华的写作在2013年有一个飞跃,这离她初次上网贴诗歌作品已过去十年。蜕变显然与她阅读经验的累积有关,去过她家的采访人员都写到,她的家里书并不多,也没有足够的钱购买图书,但这看起来并没有影响她的阅读。从她的谈吐和对诗歌的理解上看,她比我们想象得阅读广泛,也远远超过所谓“残疾诗人”的认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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