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君平|从庄子“弃世则无累”到李杜“身世两相弃”

【青年学者论坛】
作者:谷维佳(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
人应该怎样“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个人生命若遭遇坎壈困顿,怎样才能通过与现实世界拉开一定距离的方式,获得片刻喘息,缓解释放痛苦,重新审视现世,最终实现个体生命的超越?即使是在盛、中唐国力强盛,士人大多积极进取的盛世背景下,这种个体生命与现实世界激荡碰撞所产生的痛苦,依然刺激者诗人在不断左冲右突,寻找出路。即便是积极入世的李、杜,诗歌中也有大量“弃世”的诗句,“弃世之感”颇为突出,或能为我们回答这些问题提供一个反思观照的视角。
李白自我意识突出,对“身”“世”关系的感慨尤多:首先,是“世弃身”,延续传统模式,倾向个人被动地为世道所不容,最终走向被抛弃的命运。或以珍宝美玉“见弃”类比自身遭际,如“良宝终见弃,徒劳三献君”(《古风》其三十六)“我如丰年玉,弃置秋田草”(《赠韦侍御黄裳二首》);或以“弃妇”为喻表达弃而不回的倔强心性,如“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白头吟》)“古来有弃妇,弃妇有归处”(《去妇词》);或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当权者,如“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古风》其三十五)“圣朝久弃青云士,他日谁怜张长公”(《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或慨叹权势斗争残酷,被弃乃逃不脱的宿命,如“当途何翕忽,失路长弃捐”(《古风》其四十六);或表达被弃后的悲愤不平,如“河英岳秀,皆为弃物”(《夏日陪司马武公与群贤宴姑熟亭序》)“空名束壮士,薄俗弃高贤”(《留别广陵诸公》)等。其次,是“身弃世”,反转传统视角,诗人主动与俗世拉开距离,如“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赠孟浩然》)夸赞好友孟浩然弃世独立,不同流俗的高洁品性;“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游泰山六首》)表达弃世脱俗后的悠然心境。最后,是“身世两相弃”,融合前两类,从单向被弃变为双向互弃,是对“身”与“世”这一组关系的交互式书写,如“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古风》其十三)“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送蔡山人》)等。
杜诗则更偏重自身“被弃”,抒发抑郁不得志的悲哀,如“君不见才士汲引难,恐惧弃捐忍羁旅”(《白丝行》)“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天高无消息,弃我忽若遗”(《幽人》)“微物世竞弃,义在谁肯征”(《棕拂子》)“君不见道边废弃池,君不见前者摧折桐”(《君不见,简苏徯》)“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等,甚至直白地道出:“我弃物也,四十无位。子不以官遇我,知我处顺故也”(《秋述》),充满了心酸无奈之感。更由此引申,兼论“人弃道”,抨击社会道丧,亲故交友凉薄易变,如“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贫交行》)“固知贫病人须弃,能使韦郎迹也疏”(《投简梓州幕府,兼简韦十郎官》)“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曲江对酒》)等。
“弃世”这一主题源自庄子,“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庄子·外篇·达生第十九》)庄子的“弃世”是单向度,强调的是身体形态要超脱于俗世之上,以求得内心安宁和精神自适,达到与天地为一、物我两化的逍遥境界,即后人注庄所言:“弃世,谓不资于物以养”“善弃世者,知物之所自造,一出于天,各使归其位而神自定,无物也,无己也,何足去而又恶所取也!则三者之穷自免矣。”(《庄子解》卷十九)到了魏晋,发展出了偏向宗教的“弃世学道”和偏重环境的“弃世独居”二途,葛洪记录了许多弃世学道的故事,曰:“人苦多事,又少能弃世,独住山居穴处者,以顺道教之,终不能行是非仁人之意也。”(《神仙传》卷一)这一阶段的“弃世”更加偏重环境等外在形式,“心远地自偏”的陶渊明虽然是外在形式和内在心灵两相结合的完美典范,但其价值则晚至苏轼才被逐渐建构起来。
严君平|从庄子“弃世则无累”到李杜“身世两相弃”】此时更值得注意的是,严君平的形象在鲍照诗中首次成为了“身世两相弃”的代表,“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注曰:言身弃世而不仕,世弃身而不任)”(《咏史》一首,《文选》卷二十一,胡刻本),深慕鲍照诗歌且钦慕严君平为人的李白写下“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正源于此。相较于鲍照诗歌中的孤独寂寞形象,李白笔下的严君平则充满了文人骨气,其“弃世”是对世运失望之举。严君平在鲍照笔下是被观察和感叹的对象,李白却借此掺入自我人生体悟,进一步生发出了“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的感叹,从被动接受彻底变为主动脱离,同时脱解了自身责任,明白地表露出“自我无辜”的傲世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