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臧棣:身陷现代物境的漩涡,通过植物抒写超越单调的物性( 二 )


植物|臧棣:身陷现代物境的漩涡,通过植物抒写超越单调的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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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种出个地球》(2012)剧照。
03
“不对称”的比喻
臧棣的诗有“强词夺理”的魅力,在植物主题的抒写中,这个特点尤为分明。除了诗人的风格原因,由植物展开的赞美或反讽所需的分寸感,也需要在大量的诗意磨合与练习中生成,这本身也象征了现代人与植物之间关系的暧昧。就某种意义而言,现代诗歌其实都是各维度或层面的世界观“磨炼”。在臧棣植物诗歌“磨炼”中,我们或可“归纳”出一些突出的修辞惯性,及其蕴藏的诗学启示。
臧棣常常制造失衡或不对称的比喻。一般情况下,喻体和本体之间,就像秤砣与被称量之物的关系,它们的重量通过秤杆刻度的调整而接近彼此,最后趋于平衡;换个比方,二者的关系正如潜望镜的两片主镜,它们上下其手,左右逢源,彼此反射映照,连通了人对事物的“观看”。臧棣往往故意打破本体与喻体之间的平衡,让某一方(通常是喻体)极度膨胀或增量,导致比喻的严重失衡,进而形成语义、语法或声音被“扭曲”或“摔碎”的效果。例如这样的诗句:“它们身上的绿叶/犹如人生如梦可以被斧子劈成两半”(《梭鱼草简史》);“叶子油绿得像是/你可以把它们搜集起来,直接放到爱人的脑袋下,充当枕头”(《紫金牛简史》);“而有一种自信仿佛源自/它们的味道在内行人看来也不输顶级的啤酒花”(《带刺的纪念,或葎草简史》)。
植物|臧棣:身陷现代物境的漩涡,通过植物抒写超越单调的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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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种出个地球》(2012)剧照。
类似的“失衡”逻辑,在他非比喻的长句中也很常见。基本形态大致是:一个相对抽象的词,附加一个有情节或情景的句子。比如“偏爱阳光的注射/紫红的花瓣妖娆于有一个凡·高/还活在他画过的向日葵里”(《蜀葵入门》),“妖娆”通过后面的附句具体化。再比如,“山风稀释着雀叫,涌向/我们不可能比蝴蝶还失败”(《醉蝶花入门》)。“涌向”与附句之间的巨大断裂感,打乱了读者的意义预期。当然,这种故意的“失衡”,是基于诗人发明的大量美妙的平衡——比如“天空蓝得如同一脚刹车/踩进了深渊”(《蜜蜂花简史》),“世界的悬念轻浮于/小蜜蜂的小殷勤”(《尖山桃花观止》),都是非常奇特诱人的“平衡”;在臧棣写作里,“失衡”是对“平衡”的警醒,甚至是刻意破坏。平衡很可能意味着语义或诗意的凝固,“失衡”则是对日常语言及其凝固的意义堤防的彻底冲决。
臧棣发明了许多字词句的“异用”法,即充分利用语言某一个侧面——可能是意义、声音甚至字形,迅速踩下想象的油门,推动句子偏离意义的预设轨道。比如:“在我们内部凝结成/新的晶体,或新的警惕”(《野坝子蜜入门》),“神农山上仿佛只剩下神游”(《鹅耳枥丛书》),“定力不够的话,缥缈就会欺负缭绕,/用飘忽的云雾架空人生的虚无”(《窄门开花,或迷迭香简史》)。这类诗句在这本诗集中比比皆是。诗人黏合字词、组接句段的手段,引发词性变异,句法变形甚至拆解了语义,有些诗句甚至近乎“乱码”形态,却常常触发新语言想象,比如“头状花冠浑圆一个紫红色的可爱”(《刺蓟简史》)、“被剥夺微妙/被铲除:譬如水苋菜,观赏性不错,/但只要长错了地方,就是杂草”(《杂草人类学简史》)。“异用”语言的热情和欢乐,也大大拓宽了诗歌的互文可能性,增加了他诗意触发或弹跳的契机。比如,从众多西方诗人、哲学家和艺术家,到中国古代的、现当代作家的作品或相关元素,都成了臧棣发明互文的资源库。
臧棣善于打通大小词之间的隔障。作为“天造物”,植物可以被无限地崇高化。围绕各种植物的具象特征,臧棣也擅长在大词与具象之间创设关联。在各种修辞术的锻打和搬运下,植物的具象特征与命运、人类、宇宙、世界之类大词携手联袂,就像诗人写的那样,“小小的特别甜将它们放大到/世界的印象中”(《灯笼果入门》)。具象通过这种关联抽象化,抽象反之也在其中具象化,诗歌以具象-抽象-具象往复滑翔的方式推进,形成了别趣。
植物|臧棣:身陷现代物境的漩涡,通过植物抒写超越单调的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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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植物王国》剧照。
04
“作品中蕴藏的未完成性”
这本诗集里可圈点的修辞术还有许多,通过以上举要式的分析,想回到下面的两点基本想法。首先,新诗自产生至今,虽然不时成为启蒙或其他事业的工具,但诗歌也一直发挥对语言工具的质疑、解码、嬉戏和重构的功能。局限于前者,诗歌往往固化为传声筒、泄愤剂或格言鸡汤;幽闭于后者,则容易缩减诗歌的伸缩空间和命名能力。臧棣一直保持巨量的诗歌写作,他的可贵在于既能保持探索语言世界的锐度,也不断将对社会历史经验的敏感和体察,综合到多向度的语言突破中。其次,臧棣的密集型写作——比如以一部诗集写未名湖,或持续多年地写几百种植物或动物(他动物主题诗集也即将出版),在当代诗里树立了一种类似巴尔扎克式的诗歌写作类型。这种写作最大的特征是修辞术或诗意形态的重复;但与此互为表里的是:诗人的“重复”可能也强化了某些诗歌能量,克服“重复”而形成的大面积的渐变感,恰如巨大斑斓的诗意光谱,这也是读这本《诗歌植物学》最显著的整体特征。在众多“失衡”的、“手滑”的诗句或诗作与大量精彩作品之间,无关成败,而是相互支撑,彼此凸现和成就。这种非常的诗歌品貌,也许只能在臧棣式的写作中才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