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学者们发现自己可以不像鉴赏家,而是像人类学家那样观看艺术,避免做出价值判断。在现代大学里,通才且无所畏惧的通才寥寥无几,学者们更喜欢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进行安全的教学。
一般而言,学术课程的调整不会引起公众争议,但我们生活的时代可不一般。今年,耶鲁大学决定废除其历史悠久的“艺术史导论:文艺复兴至今”一课。这一决定引起相当大的公众关注乃至愤怒,授课老师都感到相当惊讶。艺术史系主任蒂姆·巴林杰(Tim Barringer)称之为“一次直截了当的现代化行动”,他在接受《耶鲁每日新闻》采访时表示,在一学期的时间里教授任何一门概论课都不可能是全面的。曾经的艺术史导论课是一趟英雄之旅,从米开朗琪罗讲到杰克逊·波洛克,如今,取代它的是四门不同的入门课程,名字叫“全球装饰艺术”、“表现的政治”……而在外界看来,这是美国大学在承载西方文化方面失职的又一表现。“耶鲁已经屈服于一种生命枯竭的堕落”(《华尔街日报》),而这种堕落“是由一群受过高等教育的西哥特人犯下的”(《纽约邮报》)。如今的这一代学生,大学的西方文化入门课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有了。如果在1990年代耶鲁这么干,像哈佛那样,可能就谁都不会注意到——或许也未必,毕竟耶鲁在美国艺术教育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1831年,耶鲁大学收到了一份奇特的馈赠——来自画家约翰·特朗布尔,他画的美国大革命,一直挂在国会大厦的圆形大厅里。时世艰难,特朗布尔除了非凡的绘画收藏外,没有其他资产。他向耶鲁提出两个条件:建一座博物馆来收藏这些画作,并每年支付他1000美元的津贴。对于一所大学来说,这算是比较激进的建议,毕竟耶鲁和哈佛一样,最初都是培养清教牧师的神学院,而集会场所没有任何图像体现的便是十诫之一:不可雕刻偶像。然而,出于对特朗布尔的尊重,耶鲁接受了他的要求——他参加过美国独立战争,父亲曾是康涅狄格州州长。且特朗布尔本人时年已75岁,身体状况不佳,这可能也促成了耶鲁做这个决定(耶鲁最终付了12张支票)。特朗布尔亲手设计了一个雅致的希腊神殿,用来存放他的藏品。可以这么说,美国第一家艺术博物馆,即第一家专门用来保存和展示永久性绘画藏品的博物馆,就是起源于这样一项“养老金”计划。耶鲁美术学院就是从这个核心发展起来的,其1869年建造的教室和画室也是美国第一个艺术教室和画室。因为博物馆先于美术学院创建,教员们便有了现成的教学工具。直到今天,采用实物进行艺术教学仍是耶鲁的一大特色。巴林杰表示,新的课程设置仍将保证学生“直面具有强大美感和文化价值的艺术品及实物”。没上过艺术课程的人也许会惊讶,其实,利用实物并非一种普遍的教学法,甚至在一些标举概念艺术的进步课程中,嘲笑艺术太过“视网膜”化还是一种时尚(说它不过是“让眼睛有东西可看”)。进入20世纪,耶鲁继续不走寻常路,开出一个中世纪艺术的研究生课程。1932年,耶鲁开始聘请法国两位著名艺术史家亨利·福西永(Henri Focillon)和马塞尔·奥伯特(Marcel Aubert),他俩轮番上阵,每人上一学期,还希望研究生们全程用法语跟上他们的课。福西永的代表作《形式的生命》(La Vie des formes)颇有影响力,这本书提升作品的形式属性——如线条与轮廓、形体与质量、色彩与色调——认为这些比作品的叙事含义更重要。对于福西永来说,艺术作品的形式本身就是其主要内容和意义。虽然他主要研究中世纪,但他的方法可以运用到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艺术作品上,而他的学生也在日后的广泛领域中脱颖而出。例如,福西永在耶鲁大学的学生和继任者乔治·库布勒(George Kubler)便是研究前哥伦布时期美国艺术的先驱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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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福西永(1881—1943)及其代表作中译本《形式的生命》(陈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纽约大学的德国移民们将艺术史作为一种学术追求带到了美国,但在耶鲁,艺术史长期保持着法国教授所缔造的美学追求。
这一切都走在美国艺术史学的主线之外。美国艺术史上的决定性事件是1933年希特勒上台——整整一代杰出的艺术史学家,大部分(但并非全部为犹太人)都逃离了德国。首先是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随后是沃尔特·弗兰德林德尔(Walter Friedlaender)、卡尔·雷曼(Karl Lehmann)、朱利乌斯·赫尔德(Julius Held)和理查德·克劳特海默(Richard Krautheimer),他们合力将纽约大学变成了艺术史的“流亡政府”。十年之内,纽约大学的研究生们陆续赴全美各地教授艺术史课程,教学方法也不同于耶鲁大学。潘诺夫斯基的专长是图像学,对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中所蕴含的符号进行诠释,言辞精美。如果说福西永关注的是形式的生命及其带来的乐趣,那么潘诺夫斯基则是深入探究其意义。纽约大学的德国移民们将艺术史作为一种学术追求带到了美国,但在耶鲁,艺术史长期保持着法国教授所缔造的美学追求。如果你没上过艺术史概览课,就不会明白表演艺术的要素有多么重要。上课必须得是在黑暗中投影图像,图像通常是两张一组。如果房间太热、老师声音又低的话,根本挡不住瞌睡虫来袭。但在耶鲁大学,就有这样一位大师级的表演者——文森特·斯考利(Vincent Scully),他在60年的教学生涯中,让这门课成为一个传奇。他会大步走到屏幕前,不带讲义,口才惊人,需要的时候或咆哮或低语,还时不时用指屏的长竿敲击地板,提示放映员切换幻灯片。一个学生看到他的教授因为一件艺术作品而哽咽(斯考利可会哭了),便永远不会忘记它。其实到最后,你并非简单地学到了一串建筑和绘画名单,那些在书里也有,而是学会了如何眼对眼地面对一件艺术作品,在实打实的对抗中获得体会,其中就包含了你全部的人性、智力、情感和记忆。这种体验是相当上头的,斯考利激励了很多学生去念建筑,而1980年代的新城市主义很大程度上就是他以前学生的作品。斯考利于1991年正式退休,很快就被证明无可替代,其继任者中没有一个能达到他那样又英雄又浪漫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