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军|汪曾祺致《人民文学》编辑的一封信 | 人民文学出版社( 二 )


汪曾祺认为,“这些错字,虽无关宏旨,但于文义不无小损”。同时,他还专门提到“空行”问题。在他看来,空行是关乎“节奏”的,其目的是让读者在“切断处”“停下来捉摸一下”。可是,在排印时,原稿中的空行,均被编辑拿掉了。
1983年9月,汪曾祺自编短篇小说集《晚饭花集》,收录了《八千岁》。1985年3月,《晚饭花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但封面上作者的姓名莫名其妙地印错了,不是“汪曾祺”,而是“常规”。出版社只得把印出的书的封面撕掉,重印重订,但还是有部分印错的书流入了市场。直到8月,汪曾祺才拿到样书。收入《晚饭花集》中的《八千岁》,恢复了8处空行;《人民文学》中的错字,除“釉红彩”外,其他都一一改正了。不过,《晚饭花集》中的《八千岁》也略有改动,如将“碧萝春”改作“碧螺春”,将“过了丰县”改作“过了清江浦”,将“开米店的手上都有工夫”改作“开米店的手上都有功夫”;第46自然段末尾删掉了一句:“好象这家烧饼店是专为他而开的。”此外,还或删或添了几处标点符号。
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汪曾祺全集》第2卷中的《八千岁》,是以《人民文学》为底本,并参照《晚饭花集》,也恢复了空行,改正了“当时”“方能”“脱稻”“打个儿”“浇面”中的错字,而“发黑”“釉红彩”“滚动”“大财主”则保留了原貌。在未发现汪曾祺致《人民文学》编辑的这封信之前,《汪曾祺全集》编者能改正几个关键性的错字,应该说是有学术眼光和校勘水平的。
大概是出于规范化的考虑,《汪曾祺全集》将《八千岁》中的“叫作”“当作”的“作”都改成“做”,将表示“好像”或“比如”义的“象”统一改成“像”,将“一弯流水”改成“一湾流水”,将“不须吩咐”改成“不需吩咐”。如此改动,似无可厚非。但有一处改动,颇值得商榷。小千岁才十六七岁,却相当老成,孩子的那点天真爱好,“都已经叫严厉的父亲的沉重的巴掌驱逐得一干二净”。因宋侉子求情,八千岁遂允许儿子养几只鸽子。小说中写道:
宋侉子拿来几只鸽子,说:“孩子哪儿也不去,你就让他喂几个鸽子玩玩吧。这吃不了多少稻子。你们不养,别人家的鸽子也会来。自己有鸽子,别家的鸽子不就不来了。”
《汪曾祺全集》将“喂几个鸽子”改为“喂几只鸽子”,这一改,口语的味道就淡了很多。人物语言与叙述语言毕竟是有区别的,不能因为叙述语言是“几只鸽子”,就把人物口中所说的“几个”也改为“几只”。汪曾祺是非常讲究小说语言的,他认为:“语言的唯一标准,是准确。”(《小说笔谈》,《晚翠文谈》,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3月版,第42页)从某种意义上讲,改“几个”为“几只”就欠准确,就不符合“语言的唯一标准”。
1986年,汪曾祺曾在《有意思的错字》中说:“文章排出了错字,在所难免。”有的错字是手民误植,有的则是编辑所为。在列举了邓友梅和自己的一些文章被编辑错改的实例后,他又说:“我年轻时发表了文章,发现了错字,真是有如芒刺在背。后来见多了,就看得开些了。不过我奉劝编辑同志在改别人的文章时要慎重一些。”(《汪曾祺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1月版,第384—385页)
在写给《人民文学》编辑的这封信中,汪曾祺建议:“以后如果遇有类似的疑不能决的字,最好和作者联系一下。”1987年,时任浙江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的徐正纶在复审汪曾祺《晚翠文谈》的过程中,凡遇到可疑之处,即致信汪曾祺,汪曾祺都及时作了解答(参见《汪曾祺全集》第12卷所收汪曾祺致徐正纶信)。
作者健在,编者遇有“疑不能决的字”,“和作者联系”确实是最好的求助解决之方式。但倘若作者已殂谢,又无其他依据可循,那该怎么办呢?最慎重、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一仍其旧”。

作者:陈建军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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