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雷|椅子:匠艺变迁与文人“椅”事( 三 )


一无是处的旧玩意儿和愚笨的旧书,
以及笨拙的旧零碎儿和质朴的故物,
还有淘来的便宜货,朋友送的廉价物。
萨克雷|椅子:匠艺变迁与文人“椅”事】屋里有“旧盔甲、版画、图片、烟斗、瓷器(全都破了口),/摇摇晃晃的旧桌和靠背坏了的椅子”等等,构成了一个“便宜物的宝库”。诗人和朋友在这里畅谈古今,一片喜乐。不过,在所有的旧物中,诗人最钟情于一把旧椅子,“即便是用填了毛发的最好的沙发,/也换不了你,我藤面的椅子。”原因是,它曾接纳了一位叫芬妮的女士。诗中写道:
这是一把弯腿、高背、虫蛀的座椅,
椅子背吱吱作响,椅子腿弯折扭曲;
但一个清晨芬妮坐在上面,从此之后,
我便一直祝福你,爱你,我的老藤椅。
夜阑人静的时候,诗人睹物思人,又会在烛光里,看到芬妮端坐在这把椅子上,“依旧笑容满面,温柔可人,清新美丽”。诗人语带诙谐,表达了心底的情感,将对芬妮的追思寄托在这件旧物之上,甚至写道:“我望眼欲穿,如饥似渴,绝望中希望,/希望能把自己变成这把藤椅。”老旧、拥挤的阁楼里,一把破旧的椅子,似乎与风花雪月相去甚远,在这里却以质朴无华取胜,令人心生物是人非但相思依旧的喟叹。“变成椅子”的愿望看似可笑,却表达了一种深切的情绪。椅子和人确实有着一种独特的亲近感。
江户川乱步名作《人间椅子》便讲述了主人公为了亲近别人而“变成椅子”的故事。一位椅子制造师设计了一款扶手椅,突发奇想钻进去和椅子融为一体,“形形色色的顾客轮流坐在我膝上,却没人发现我在椅子里。谁都没察觉他们深信是柔软坐垫的东西,其实是人类有血有肉的大腿”。
萨克雷|椅子:匠艺变迁与文人“椅”事
文章插图
古希腊克里斯姆斯靠椅 资料图片
Ⅳ机器时代:匠艺的消失
当我们看一把旧椅子的时候,其实看的不仅是它的材质、风格与设计,更多的是看附着在上面的人味儿。日本民艺学家柳宗悦以“亲近之美”这个词来形容器物与人的关系,指出“器物具有日夜相伴共同生活的性质,所以自然要求有亲近之美,是‘温润’或‘趣味’的世界”。这是日用器物专有的品质。正是因为这种亲近之美,一把经年使用的椅子才会有人味儿。它意味着物的生产方式与消费方式,以及这两个过程中人和物的关系。
狄更斯与萨克雷所处的维多利亚时代,器物的生产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人们使用器物的方式也随之改变了。那个时代的设计师、诗人威廉·莫里斯指出:“家具制造这种与艺术密切相关的技艺里,也分为两种产品,一种常见,缺少艺术性;另一种罕见,有一种人为的元素,一种艺术性附加其上。”匠人对物投入了情感,而物的使用者对它们也投入了情感。对于一个匠人而言,制作一件坐具,既是为了实用的功能,也是在创造一件富有想象力的物件。
在传统的椅子制作过程中,老木匠小心翼翼地伺候一块木头。“制作者在现实世界中虽然是凡夫,但所做器物却早已活跃在彼岸的世界里。尽管艺人不能认识其自身的价值,但一切均为美之净土所接受。即便是凡人之身,也能制作出传世佳作。”——柳宗悦如是言。任何制作都天然地具有神性与诗意,包含了对于这个世界的观察、体验和把握,体现的是与材料亲密、和谐与圆融的关系。在木匠眼里,制作之时便已考虑到了它的观赏与使用——刻刀落下的那一刻,就是一块木头的宿命。经由匠人的悉心营造,一桌一椅便有了性格。王世襄先生关于明式家具,有“十六品”之说,包括简练、淳朴、厚拙、凝重等,乃是以诗境描述明式家具之意境。这样的家具当然有人味儿,有独特的精神气质。
在机器生产的环境中,一件器具的制作过程被分解得支离破碎,一个工人负责某一细部,而无法周知全局。如莫里斯所言,“这些技艺目前的状态已极其机械化,以至于不会耗费人的脑力”。人和劳动以及器具的关系都是疏离的。在狄更斯、萨克雷的时代,工厂生产越来越多地替代了手工制造,代代相传的家具也渐渐被古董化,脱离了日用的链条,大规模生产、一次性的替代品占领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对此,莫里斯感叹道:“技艺失去了最好的匠人。”人们和周围事物的关系日渐疏远,世界越来越陌生,而对于匠艺的贬低也导致了艺术的消失。无论是狄更斯的小说,还是萨克雷的诗歌,都反映了这种变化了的物的生产方式,以及物与人的关系。熟悉的、可以传世的老物件越来越少,世界充斥了崭新的物品,也因此堆积了越来越多的废弃品。面对一把工厂生产的椅子,人们再无故事可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