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医生|两位医生的东北往事与一座急速衰落的工业城市( 二 )


两位医生这样的男生,身上有一些共同的特质。第一条就是“一定要听话”,主要是听他们精明而强势的母亲的话;还有一条,则是缺少管理能力。可以说,这些特质是他们突破阶层的关键因素,但也成为他们走入社会后遭遇瓶颈的原因。父母从小就对他们严格要求,严禁他们接触那些“社会”的人和事物,但等到他们离开学校踏上职业岗位,他们就必须具备应对各种问题的能力,这对“奖学金男孩”而言太难了。
张医生与王医生如何在缺乏混“社会”的经验的情况下理解和融入社会,书呆子如何在社会中真正立足,这是他们持续至今的焦虑。张医生智商过人,他认为学医有点委屈自己了,其实完全可以去做更烧脑的工作。但是他至今认同母亲为他做的选择。“他觉得自己去学计算机的话,可能会变成只知道解决专业问题的一个呆头呆脑的人,学医让他跟社会保持了接触,这也是一个非常值得玩味的观点。”李刚说。
李海鹏对“社会”一词的特定含义尤其看重,他在本书序言中写道:“在沈阳,人们口耳相传的‘社会’正如书中所说,‘根本就是一个没有准确的外延和内涵的词’。”在他看来,“社会”是缺少透明度的,是无数人际联盟同时作用下的一种过分复杂的游戏规则。两位医生职业发展中的诸多不顺,以及“不会来事儿”等自我评价,都和他们与“社会”的格格不入息息相关。张医生有些怪异的“不能独自吃晚餐”的执念,体现出他对“社会”的困惑和无奈,成为他无法跳脱经验局限的个人命运的缩影。
熟人社会与陌生人社会
这本书的关键词之一,是“工业城市”。沈阳是中国持续至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最典型的工业城市,与之相匹配的就是围绕企业展开的单位社会,工人及其家庭的几乎所有需求都在单位这个小社会中得到满足。王医生的父亲就是工厂工人,他所住的家属区是204,他们的家庭生活与精神世界也在工厂这个大环境下被塑造。男性气概、权力崇拜、对“南方”的妖魔化解读等,都成为环境所塑造的人格的一部分。
两位医生都是医学博士,是专业能力突出的精英医生,从学历和专业能力的角度来说是非常顶尖的人才,但是他们的基本人文常识很有限,这与他们成长的环境关系密切,有些知识和兴趣因为“无用”而被舍弃,王医生更是出于对政工干部的厌恶而排斥文科生,“可以说他们是留在工人阶级精神世界的中产阶级”。
“张医生和王医生都不觉得自己是‘社会’人,他们说,我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的,但是他们在被排挤、被算计或是不顺利的时候,会通过某种妥协和关系来解决问题。”李刚说,两位主人公认为这并不存在矛盾,他们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自洽。
与“南方”相对应的沈阳或北方,可以视为典型的熟人社会,办事要靠关系。两位医生对此颇有抱怨也深受其害,但又在一定程度上认同和接受了。“王医生向往‘南方’自由的工作氛围,但当作者问他,如果你再年轻一点,30岁或40岁的话会不会去南方时,他最后想了想还是说不去。”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王医生的人生被局限的状态。
谈及东北经济社会的衰落,所谓的转型失败也好,或者城市文化的短板也好,与社会的状态、顽固延续的群体观念有非常大的关系。“如果不能顺利发展进入陌生人社会,很多规则就没办法建立起来,而延续原有的社会规则,对于拥有文化资本但缺乏其他资本的人来说,就存在非常大的阻力。”作者对熟人社会和陌生人社会的解读,依然是通过主人公及其家庭的经历展开,最终落在两位医生“知识、尊严和自我的形成过程”中所遭遇的困境。
在一座没有顺利进入现代文明的城市,很难拥有与现代文明匹配的人格。两位医生尽管拥有相对顺畅的人生,却仍然充满了难以破解的困局。作者在书中引用罗伯特·E.帕克的理论:城市发展过程中必将产生大量“废弃物”,而其中大部分是人。这句颇为血腥的论断,是张医生、王医生和他们那一代人曾经经历的残酷现实。
张医生|两位医生的东北往事与一座急速衰落的工业城市
文章插图
《张医生与王医生》
伊险峰、杨樱著
文汇出版社/新经典·琥珀2021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