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川端康成盛赞的日本国宝级染织家:一色一生( 三 )


片野先生初到我的工作间,便开门见山地质问:“你觉得这样就能做蓝染了?”言语不免尖锐,并向我娓娓道来对蓝染应有的根本态度:“建蓝须如养育子女一般;蓝直接体现着建蓝者的人格;蓝的生命存在于清凉之中。”
大自然在这片四季分明的国土上孕育了日本海的深蓝,也赋予秋空澄净的碧蓝。片野先生认为,像日本之蓝这样兼具孤寂的内涵和绀琉璃般耀眼光辉的蓝,不存于世界其他任何一处。如此高纯度的蓝色,唯有遵循古老的法则建制,也就是木灰水麸建法才能获得。用化学合成染料和药剂,虽能将工艺由百步简化到一步,却不可能得到有生命的颜色。有生命的颜色只会从有生命的物质中诞生。这些都是片野先生抱持的信念。他的每一天都是从向爱染明王双手合十地祈福开始的。他对蓝虔诚恭敬,将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蓝染。当我踏入他那神圣的工作间,感到自己的工作仿佛被撼动了根基。
 被川端康成盛赞的日本国宝级染织家:一色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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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染?织和服“秋霞”,志村福美作(1958年)
阿波的吉野川流域,自古被认为适宜栽培蓝草。蓝靛名师佐藤平助老先生带着全家人专注于此道,挽救和复兴了蓝靛的制作。制蓝,要在节分前后播种蓝草,酷暑之季收割,从秋到冬制作靛土——贯穿全年的重体力劳作下制成的蓝靛,每年年末都装在草编袋子里送到我这儿。对于这些劳动换来的珍贵染料,我不敢浪费一丝一毫。每年迎新之际,我都会诚挚祈愿这一年的蓝染能成功。而一次次建蓝,迎来的却是连年的溃败。如前所述,蓝是有生命的。它的活力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有着古老而神秘的传承。一般认为,即便花上五年、十年的工夫修炼,若直觉不够敏锐,则一生都不可能独立建蓝。染料依赖人的体感温度生存,过高会腐烂,过低则不能发酵,因而必须注意昼夜温差。从十一月至翌年五月,要熏焙木屑和稻壳来给染瓮保温;每天早晚都要轻轻搅拌染瓮,观察蓝的健康状态。而蓝的心情优劣,要端其外貌,当亮丽的紫绀色气泡涌上表面之时,正是蓝的花开之际。
这种方法,过去叫作“逃出地狱”或“躲过枪击”,成功的比例仅是万分之一。全国的染坊后来都换成加了人造蓝的染瓮,也并非不可理解。由此也更能深刻地体会到保持蓝染的纯粹是何其困难。几次三番,我都瘫坐在原料因发酵失败而死去的染瓮前,无力起身。
过去有种迷信,认为蓝极厌秽物,而女人不洁,因此女性甚至不得靠近染坊小屋。难道我真因女人身而触犯了荒唐的行规?那一年,我最终对片野先生表达了退却之意。片野先生对我说了这样一段话:“我曾以交代遗言的心情嘱咐我的女儿,蓝染的达成,除了不停地反复,别无他法。我也经历过站在一夜腐烂的染瓮前落泪、绝望无助的日子。建蓝的秘义不在言传,而在于不厌其烦地反复躬行,直到抓住蓝与自己合一的那一瞬间。”片野先生年事已高,仍黾勉于蓝和扎染,精进而不懈。与之相比,我痛感自己对工作的粗疏放任,需要摒弃的部分太多了。那一刻,我内心突然涌起病儿母亲般的哀伤。我意识到,自己的蓝或许生来就养分(木灰水)稀薄。
重新孕育一次拥有健康体质的蓝吧。从那时起,我仿佛茅塞顿开,观察蓝的表情,能自然领会它是渴望甘甜(麸、酒、糖液)还是辛咸(石灰)。
 被川端康成盛赞的日本国宝级染织家:一色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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紬织和服“光之湖”,志村福美作(1991年),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被川端康成盛赞的日本国宝级染织家:一色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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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衣曼荼罗”,志村福美作(2016年),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藏
每个晨昏,当我执桨轻轻搅拌,蓝会愉悦地顺从,一段安静谐和的时光便翩然而至。在薪柴和木炭几乎绝迹的当下,收集优质的木灰并非易事。和我拥有同样理想的年轻人,拉着板车到澡堂、饭馆、园艺公司去收集木灰。这个新年,于暮色中收集来的木灰装了满满一大缸,我们细致谨慎地开展一步步工序。在加热到适宜温度的染瓮里,闪动着新鲜光泽而充满生气的蓝释放出稳健的香气。第一周过去,气泡一个个冒出,蓝开始发酵。此刻看准时机,将文火煮好的麦麸从瓮口沿着边缘缓缓注入。一旦时机偏差,就等于错过了上色。放置一天后,轻轻掀开盖子,只见液面涨满着紫绀色的气泡,一插入木浆,蓝分顺势奔涌而上。在清晨的阳光下,闪亮的紫色泡泡恰如盛开的鲜花。再过一天,就是染线的日子了,将纯白的丝线静静地浸入染瓮中。染坊里只穿白裤。据说是为表明染色操作必须慎重,不得让白裤沾染污渍。在染色时也不能使空气进入染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