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有一篇写自己和妈妈的文章( 二 )


本该在这里发议论的 , 但是我水平有限 , 发不出来 , 只得请看官们稍等 片刻 , 见过我娘家的“穷亲戚”之后再听我发神经 。噢 , 不对 , 是发议论 。我娘家的“穷亲戚” , 长着一张“甲字脸” , 脸颊深深地陷下去 。“甲 字脸”每次来我家做客 , 都要带一大堆她家的特产:10斤左右的花生 , 5 斤 左右的米酒之类的 , 鉴于这些特产的难吃性 , 每次“穷亲戚”来我家做客时 ,  我客套完必要的客套之后 , 就躲到自己的屋子里 , 吃饭的时候 , 才闻香出来 。
那位“甲字脸”生性闲不住 , 一刻也坐不稳 , 总是搓着双手 , 看看我们 家有没有没洗的碗 , 没拖的地 , 要是实在没事做 , 她就跟到我的屋子里来 ,  倒杯白开水 , 轻轻地放在我的手边 。没话找话跟我搭讪 。凡是“甲字脸”问的问题 , 我都用“嗯”“呃”之类的鼻音回答 。她只 好不断地赞我皮肤好 , 头发粗 , 长得像李铁梅——她至今记忆犹新的明星— —我对此不理不睬 , 连微笑都免了 , 不知道“穷亲戚”心里有没有猜测我是 个植物人 。
第三个“穷亲戚”就是我妈 。我妈就随便起个绰号 , 叫“围裙娘” 。我家和我娘家的穷亲戚“甲字脸”有一个共同的富亲戚 , 我们都不同程 度地受到富亲戚的恩惠 , 我唯一穿得出去的衣服都要鸣谢富亲戚——全是她 把她孩儿的衣服拿来救济我的 。
我娘家的“穷亲戚”主要受的是钱财上的救 济 。这回 , 我和我妈要到那个富亲戚家做客 , 也就是说 , 要穿上草鞋当穷亲 戚 。不料临走的前一天 , 我妈说要带我去商场 , 给富亲戚买礼物 。
出了门才 知道我妈所谓的商场 , 指的就是家门外的地摊 , “围裙娘”说得好啊:“什 么好东西富亲戚没有啊?所以我们应该给他们带点土特产 。”最后提到富亲戚家里的东西果然是:10斤香油 , 100 个鸡蛋 , 10斤米酒 ,  5 斤花生米 。上到年过100 的老太太 , 下到被抱在妈妈怀里的满月小孩 , 都被我和我 妈问路问了个便 , 我不想把“我和我妈走路时微微驼背 , 满头大汗”的糗样 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 。也不想回忆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 , 我和我妈大声尖叫: “哎呀!别挤着米酒了!”的“温馨”场面 , 只想仰天长啸:“穷亲戚不好 当啊!”到了富亲戚家 , 看到她家的房子并没有想象的豪华 , 富亲戚也没有我想 象得那样不贴近人民群众 , 我能不松一口气吗?我刚一来到富亲戚家 , 她就大呼小叫:“哟!你的衣服怎么这么土气呀! 像染色没染好一样!快把我们家鹭鹭的衣服换上!对!换上了就好看了!这 样才像一个城市里的孩子嘛!”她一句一个感叹号的语气简直叫我觉得 , 我要是不能在一秒钟之内把身 上土气衣服除下来 , 他们的视线就会被我污染了一小块 。
我赶紧慌乱地配合 富亲戚脱下我身上的衣服 , 重复着抬胳膊 , 缩头如此之类的动作 , 心里悲喜 交加 , 换上了新衣服我固然高兴 , 但是被周济的感觉又怎会好受呢?在被迫除衣服的过程中 , 我一直用微弱的声音嘟囔着:“回去再换 , 回 去再换!”因为我不愿意在她们家鹭鹭的面前换衣服 , 倒不是我怕羞 , 只不过我换 上的是她的衣服呀!穿上鹭鹭曾经穿过的衣服 , 我实在不敢大方地站在她的 视线之内 , 心里总有一种被同龄人施舍的不安和屈辱的感觉 。鹭鹭是富亲戚家的年龄和我相当的女孩 , 她在旁边一直微笑着观看着我 的“换衣服记” , 我成功地换完衣服之后 , 她也没有立刻走上前来和我拥抱 ,  庆祝我重达5 公斤的脑袋成功重见天日 。用小资产阶级女性的话来描写她的 表情 , 那叫做:“疲倦的微笑” , 很容易嗅出她的敷衍情绪 。
不要瞧不起我 们穷亲戚(什么时候我也以穷亲戚自居了?) , 我们也有尊严(这句话本来 应该用高亢的语调读出来 , 可我现在觉得这句话真是苍白 , 称为废话也不足 为过)!我妈不断抚摸着鹭鹭的头发 , 嘴巴里像说“阿弥陀佛”一样念叨着: “鹭鹭的头发真是粗 , 真是粗呀真是粗!”“鹭鹭的皮肤真是白 , 真是白呀真是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