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秋芳:感情真挚,自不待言

难道人到了晚年就只剩下回忆了吗?我不甘心承认这个事实 , 但又不能不承认 。 我现在就是回忆多于前瞻 。 过去六七十年不大容易想到的师友 , 现在却频来入梦 。
其中我想得最多的是董秋芳先生 。
董先生是我在济南高中时的国文教员 , 笔名冬芬 。 在课堂上 , 他出作文题目很特别 , 往往只在黑板上大书“随便写来”四个字 , 意思自然是 , 我们愿意写什么 , 就写什么;愿意怎样写 , 就怎样写 , 丝毫不受约束 , 有绝对的写作自由 。
我就利用这个自由写了一些自己愿意写的东西 。 我从小学经过初中到高中前半 , 写的都是文言文;现在一旦改变 , 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应 。 原因是我看了大量的白话旧小说 , 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品 , 鲁迅、周作人、郭沫若、郁达夫、茅盾、巴金等人的小说和散文几乎读遍了 , 自己动手写白话文 , 颇为得心应手 , 仿佛从来就写白话文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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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阅读的过程中 , 潜移默化 , 在无意识中形成了自己对写文章的一套看法 。 这套看法的最初根源似乎是来自旧文学 , 从庄子、孟子、史记 , 中间经过唐宋八大家 , 一直到明末的公安派和竟陵派 , 清代的桐城派 , 都给了我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灵感 。 这些大家时代不同 , 风格迥异 , 但是却又不少共同之处 。 根据我的归纳 , 可以归为三点:第一 , 感情必须充沛真挚 , 第二 , 遣词造句必须简练、优美、生动;第三 , 整篇布局必须紧凑、浑成 。 三者缺一 , 就不是一篇好文章 。 文章的开头与结尾 , 更是至关重要 。 后来读了一些英国名家的散文 , 我也发现了同样的规律 。 我有时甚至想到 , 写文章应当像谱乐曲一样 , 有一个主旋律 , 辅之以一些小的旋律 , 前后照应 , 左右辅助 , 要在纷纭变化中有统一 , 在统一中有错综复杂 , 关键在于有节奏 。 总之 , 写文章必须惨淡经营 。 自古以来 , 确有一些文章如行云流水 , 仿佛是信手拈来 , 毫无斧凿痕迹 。 但是那是长期惨淡经营终入化境的结果 , 如果一开始就行云流水 , 必然走入魔道 。
董秋芳:感情真挚,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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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些想法形成于不知不觉之中 , 自己并没有清醒的意识 。 它也流露于不知不觉之中 , 自己也没有清醒的意识 。 有一次 , 在董先生的作文课堂上 , 我在“随便写来”的启迪下 , 写了一篇记述我回故乡的作文 。 感情真挚 , 自不待言 。 在谋篇布局方面却没有意识到有什么特殊之处 。 作文本发下来了 , 却使我大吃一惊 , 董先生在作文本每一页上面的空白处都写了一些批注 , 不少地方有这样的话:“一处节奏”“又一处节奏” , 等等 。 我真是如拨云雾见青天:“这真是我写的作文吗?”这真是我的作文 , 不容否认 。 “我为什么没有感到有什么节奏呢?”这也是事实 , 不容否认 。 我的苦心孤诣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 , 却为董先生和盘托出 。 知己之感 , 油然而生 。 这决定了我一生的活动 。 从那以后 , 六十年来 , 我从事研究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 与文章写作风马牛不相及 。 但是感情一受到剧烈的震动 , 所谓“心血来潮” , 则立即拿起笔来 , 写点什么 。 至今已到垂暮之年 , 仍然是积习难除 , 锲而不舍 。 这同董先生的影响是绝对分不开的 。 我对董先生的知己之感 , 将伴我终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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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以后 , 到北京来念了四年大学 , 又回到母校济南高中教了一年国文 , 然后在欧洲呆了将近十一年 , 一九四六年才回到祖国 。 在这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内 , 我一直没有同董秋芳老师通过信 , 也完全不知道他的情况 。 五十年代初 , 在民盟的一次会议上 , 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 我竟见到了董先生 , 看那样子 , 他已垂垂老矣 。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 他也非常激动 。 但是我平生有一个弱点: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感情 。 董先生看来也是如此 。 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把火 , 表面上却颇淡漠 , 大有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概了 。
我生平还有一个弱点 , 我曾多次提到过 , 这就是 , 我不喜欢拜访人 。 这两个弱点加在一起 , 就产生了致命的后果:我同我平生感激最深、敬意最大的老师的关系 , 看上去有点若即若离了 。
董秋芳:感情真挚,自不待言】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 董先生退休了 , 离开北京回到了老家绍兴 。 又过一些时候 , 听说董先生已经作古 。 乍听之下 , 心里震动得非常剧烈 。 一霎时 , 心中几十年的回忆、内疚、苦痛 , 蓦地抖动起来 , 我深自怨艾 , 痛悔不已 。 然而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无法挽回的 。 看来我只能抱恨终天了 。 我怅望青天 , 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