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翻译家”金晓宇现状:拼命抢时间,怕发病

本文转自:光明网
澎湃新闻采访人员陈媛媛实习生陈蕾丁超逸薛柯
51岁的金晓宇第一次使用智能手机是在今年年初 , 那是母亲生前用过的手机 。 通讯录里除了母亲的老朋友之外 , 他开始有了自己的联系人——同学、老师、翻译同行和采访人员 。
去年冬天 , 父亲金性勇在殡仪馆向杭州本地媒体拨出那通电话 , 这些联系才得以发生 , “你们能不能写我儿子的故事?我儿子是天才 , 他现在精神病院里 , 他妈妈今天刚走了 。 ”
他口中所说的儿子金晓宇是躁郁症患者 , 也是译者 。 在疾病没有侵袭的时间里 , 金晓宇待在20平米的房间里 , 自学英、日、德三门语言 , 译著22本 , 却鲜少人知 。 自从他高中确诊后 , 父亲金性勇的生活轨迹也跟着改变了 , 照护生病的儿子成为最重要的事 。
媒体由此关注这对父子 。 几个月后 , 父子迎来久违的好消息——金晓宇应邀加入了省翻译家协会;有出版社慕名而来 , 给他涨了稿酬;还有 , 他失明的右眼得到了医治 。
但当旁人渐次离去 , 父子俩的生活便重又回到沉默中去 。 危机感始终笼罩着他们 。 每天 , 金晓宇拼命抢时间翻译;而金性勇战战兢兢地照料儿子 , 更加忧心日后子无所依 。
沉默的家
在金晓宇家里 , 最鲜明也最易忽略的是一种特别的沉默 。
七月以来 , 杭州接连发出高温预警 , 天气燥热 , 屋外蝉鸣阵阵 , 喧天响 , 但饭桌上的父子很安静 , 只有头顶的吊扇吱呀吱呀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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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餐饭前 , 金性勇都会先把菜夹到儿子的碗里除特殊标注外 ,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采访人员陈媛媛摄
金晓宇先打破了沉默:“今天的虾几乎每个都是活的 。 ”他边吃饭边低头说 。 这家人的每餐饭几乎都有虾 , 以及黄瓜、番茄蛋汤 , 因为金晓宇爱吃 。
父亲剥着虾 , 没看儿子:“是吧 。 多少钱一斤?”
“23 。 ”
“可以 。 ”
每天午饭开始 , 金晓宇都会说起早上买来的菜 , 这是他们一天之中少有的对话 。 父亲不明白金晓宇询问菜价的心思——他担心父母不在之后 , 无法翻译和自理 , 两三年前开始训练自己独立生活的能力 。 然而 , 父亲以为儿子无聊瞎问 , 也简单应答 。
这不奇怪 , 金晓宇的情绪不着痕迹 , 常常被忽视 。 他高中时患上双相情感障碍症 , 常年服用镇静药 , 长着一张没有情绪的脸 。 就连汗水淌满了脸 , 他抱怨说“热死了” , 只是皱了下眉头 。 他很少笑 , 笑起来扬起嘴角 , 不过三秒 , 迅速收回 。
不过 , 平日和他接触最多的民警提醒我 , 金晓宇表情木讷是好事 , 如果主动说很多话 , 说明要犯病了 。
将近30年 , 他被“养在家里” , 很少与外人接触 , 说话会结巴 , 不停搓手 , 只有面对父亲才能放松 。
父亲金性勇 , 87岁 , 正好大了儿子三轮 。 他有一对长寿眉 , 笑起来很慈祥 , 算得上健谈 , 却和儿子说不上话 。 父子俩相依为命 , 却各自孤独 。
走进他们生活的底层旧屋 , 会先经过一个朝南的小阳台 , 以前母亲曹美藻的缝纫机就摆在这里 , 在她没生病的时候 , 父子俩总能看到她坐在这里做衣裳 , 缝纫机踩得“哒哒哒”响 。 她去年年末过世之后 , 家里彻底陷入了沉寂 。 再往里走是一个昏暗杂乱的客厅 , 也是金性勇的卧室 , 与儿子的房间仅一墙之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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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晓宇一家人1987年搬进来之后 , 老屋再也没有装修过
父亲的生活作息围绕着儿子 。 正值小暑 , 天亮得早 , 五点多 , 虽然金性勇还躺在床上 , 耳朵已细细辨别儿子屋里的动静——最初是铁架床发出嘎叽嘎叽的声响 , 应该翻身起床了;之后是“滴”的一声 , 应该关掉了空调;再后来 , 凳子磕磕碰碰 , 屋里有了灯光 , 他无疑是走出了房门 , 进了厨房 。
自从母亲生病卧床后 , 金晓宇主动承担了些家务活 , 早起烧水、准备早饭 。 等一切准备就绪 , 他凳子一拉 , 准备坐下用餐 , 父亲便起身跟过去 。
7点左右 , 金晓宇出门散步锻炼、买菜 , 一个小时后回家 , 把虾做好 , 他就进屋开始潜心翻译了 。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 , 之后一整天他不会出家门 。
午饭便是父亲的任务了 。 一般在9点半 , 金性勇拖着吃力的步子走进厨房 , 不知身体哪里出了问题 , 他的脚浮肿得厉害 。 这天 , 他准备把猪蹄加进盘里蒸 , 结果筷子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 他低下身子 , 望着筷子 , 迟疑了几秒 , 缓缓弯下腰 , 捡了起来 。
对这个岁数的老人来说 , 做饭已经是一件劳神费力的事 。 平常金晓宇要是住院了 , 他就去社区食堂打一个盒饭吃一天 , 但只要儿子在家 , 他一定会做饭 。
怕做饭晚了 , 儿子的午休时间也要推迟 。 父亲直到做好饭 , 留在锅里保温 , 才坐到沙发上喝一口水 。 等听见儿子开门的声音 , 他又走过去盛饭、端菜 。
午饭后 , 金晓宇会继续关起门来翻译 , 偶尔传出他读外文的声音 。 隔着一堵墙 , 父亲坐在沙发上 , 看文学书、读报、写东西 , 累了便坐着打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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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时候 , 金性勇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 金晓宇在隔壁屋翻译
两份同情 , 一份父爱
金性勇曾在笔记本上写下一段文字 , 取名《父与子》:父子在一起的快乐融合了最无私的爱和充满信任的友谊 。
我们不无伤感地发现 , 儿子成年之前的这段时光 , 或许也是这两个男人一生中最亲密的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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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金性勇与金晓宇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但金晓宇说 , 他性格的改变 , 也许从眼睛受伤就开始了 。
那一年 , 金晓宇6岁 , 哥哥金晓天9岁 , 父母是工程师 , 一家四口住在天津的家属大院里 。
那天 , 父母去上班之后 , 金晓宇和哥哥到邻居家玩 。 在他看小人书的时候 , 邻居小孩举着气枪 , 一支铅笔从气枪里飞射而出 , 打中了他的右眼 。 第二天 , 做完了晶体摘除手术 , 眼睛看不见了 。
金晓宇一只眼受伤之后 , 一家人的生活看似平静 , 水面下却波澜起伏 。 金晓宇说 , 那时起 , 母亲便经常说眼睛不好 , 学理科不行 , 显微镜也看不了 , 于是他一上数学课就说话捣乱 。 后来他还会偷拿同学抽屉里的卡片 , 逐渐厌学 。
为了他能好好上学 , 六年时间里 , 母亲为他转了三次学 , 但是他到了六年级 , 厌学反而严重了 。
“天才翻译家”金晓宇现状:拼命抢时间,怕发病】1984年 , 金晓宇小学毕业后 , 在天津生活了22年的金性勇决心带着一家人离开 , 到杭州生活 , 因为“心里面伤心 , 他的眼睛是在天津丢的” 。
在金晓宇印象中 , 他换了新环境 , 学习状态挺好 , 但是初三又开始厌学逃课 , 每次不去就是一个星期 , 到了高中喜欢上围棋之后 , 开始“大段大段”地不去上课 。
到了高中 , 金性勇发现 , 儿子脾气变得“古怪” , 生气的时候会摔东西 。 金性勇带着儿子去医院检查 , 确诊了“躁郁症(也称为双相情感障碍症)” , 他至今记得医生的话:这个病来得快、去得快 , 治好以后很可能复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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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性勇给专家医生写信寻求治疗机会 , 并表达自己为如何让儿子融入社会犯难受访者供图
从此 , 金晓宇开始每年至少住院两三次 , 当时还没医保 , 每次住院一两个月要花费万把块钱 。 这个家庭开始为钱发愁 。 正巧 , 第二年 , 金性勇作为儿童用药科室副主任被派驻泰国 , 他珍惜这个机会 , 妻子也鼓励他去 , 因为可以拿国内外两份工资 。
正是他出国的两年里 , 儿子的求学心态屡屡出现问题 。 1990年 , 金晓宇放弃参加高考 。 没多久 , 又想继续念书 , 复读一年后考上了杭州大学外语系 , 但因为档案中有缺课记录 , 没录取 , 转入浙江树人学院读国际贸易专业 。 刚读了半个学期 , 他不适应学校环境 , 病情发作 , 醉酒后 , 跑到学校老师的车上乱蹦跳 , 被送进了医院 , 不久辍学在家 。
在异国 , 金性勇最记挂的是金晓宇 , 为此曾邮寄过一张明信片 , 鼓励儿子“去奋斗”:
记着我的话 , 去奋斗......世事短如春梦 , 父子情如蚕丝 , 从不计较苦劳心 , 万事委托儿命 。 幸遇二儿及第 , 况逢吾有转机 , 来年合家又相聚 , 天伦之乐已定 。
“没啥感觉 , ”金晓宇回忆 , “看了就放一边了 。 ”
此时 , 大儿子金晓天刚从复旦大学数学系毕业 , 考进银行工作 , 基本不需要父母操心 。 金晓宇对父亲说 , 你对哥哥是爱 , 对我是同情 。 金性勇听了伤心 , 他告诉金晓宇 , “因为你一个眼睛不太好 , 我同情你 。 你生病 , 我也同情你 。 但你是我儿子 , 我也爱你 。 两个加起来 , 比哥哥还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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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四口合影 , 右一为金晓宇受访者供图
慢慢地 , 金性勇发现自己和儿子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 “根本不听话的 , 确诊之前 , 我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 更无解的是 , 儿子变得不太说话 , 笑容也越来越少了 , 一发脾气就砸冰箱和电视 , 把房门踢出了窟窿 。
“轻生”与“退养”
金晓宇不是没有想过自杀 。
他肄业后 , 曹美藻为他报了浙江大学英语系大专的自考课程 , 之后 , 又托关系为他找了书店的工作 。
在金晓宇的叙述中 , 那段日子很难熬 。 他当时没有主见 , 全听父母安排 , 去做柜台营业员 , 负责帮顾客找书和收银 , 需要与人交流 , 但他的性格不善于跟人沟通 。 他挣来的钱 , 又全部上交家里 , 开始觉得工作很没意思 , “脑子胡思乱想 , 精神可能出了问题 。 ”
他感觉自己没办法继续工作 , 但是母亲又为他找了另一家书店工作 。 金晓宇回忆 , “我不去上班 , 我妈妈坚决不行 , 死也要出去 , 要上班 。 ”
那一天 , 金性勇听到扑通一声响 , 跑了过去 , 看到儿子坐在地上 , 才知道儿子本来准备把皮带系在窗户上轻生 , 幸好皮带没扣紧 , 断了 。 此前 , 金性勇在泰国的时候 , 晓宇也轻生过一次 , 吞了大量安眠药 , 难受得倒在地上 , 后来被母亲发现送医院洗胃 。
金晓宇说 , 第二次轻生后 , 父亲便决心把他“养在家里” , 母亲想管也没办法了 , 他开始在家里看书、自学语言 。
为了兼顾儿子和赚外快 , 金性勇夫妇先后从原单位“退养” , 这一选择的好处是 , 名义上提前退休 , 但可以照常拿工资 。 此后 , 曹美藻每天去证券交易所炒股 , 而金性勇外聘到小工厂做新药开发的工程师 , 工作灵活自由 , 方便照顾儿子 。
张兰芬是曹美藻的好友 , 她记得 , 那段时间曹的心情一直不太好 , 她曾特地从苏州赶到杭州看望 , 但每次曹都对她说 , “我小儿子怕见生人” 。 两人每次见面都约在宾馆 , 她难得去过曹家里一趟 , 只见过金晓宇的背影 。
在相近的时间里 , 张兰芬从曹那里得知 , 她的大儿子金晓天不告而别 , 出国去了澳大利亚 , 没有音信 。
在父母看来 , 破碎又难以启齿的生活 , 对儿子金晓宇来说 , 却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 “从那个时候开始 , 我感觉人生有点幸福 , ”他说 , “没人管我 ,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 ”
不过 , 这一时间他面临新的压力 。 他不愿被认作“啃老” , 为了证明自己能养活自己 , 他仍会关注报纸上的招聘广告 , 曾四次出门找工作 , 去过印刷厂、网页设计公司、旅游公司 , 但因为精神和能力的问题没留下来 。 最远的一次 , 他精神出状况 , 一个人跑到横店去找英语方面工作 , 此前他听说母亲的大学同学在这家公司 , 当时他英语和日语都可以 , 面试通过了 , 但还是被父亲带回了家 。
那段时间 , 父母也找了一些医药和油漆方面的论文 , 让他翻译 , 他很愿意做 , 但是活非常少 , 他一年大约也只能翻译一万字 , 少的时候只能挣600块 。
当时 , 他想这辈子能翻译一本书也值了 。
翻译与疾病
多年之后 , 在金晓宇的世界里 , 翻译成为最紧要的事 , 因而电脑是他最珍惜的东西之一 。 他节俭 , 夏天睡觉经常不开空调 , 但担心电脑发烫坏掉 , 每次翻译空调都开着;不翻译时 , 他担心落灰 , 电脑和主机上会盖一块碎花白布;父亲也发现 , 他每次发病从不碰电脑 。
他翻译的第一本书是《船热》 , 这个机会是母亲为他争取来的 。 2010年 , 曹美藻去南京大学参加同学会 , 老同学得知金晓宇做过一些翻译工作 , 为他牵线了南京大学出版社 。
不久 , 出版社寄来了一本小说集 。 金性勇记得清楚 , 本来出版社只想让金晓宇翻译一章试试 , 但儿子拿到书就开始关门翻译 , 除了吃饭、上厕所很少出门 , 只用了两三个月就完成了整本书的翻译 , “基本上不需要查字典就翻出来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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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晓宇正在翻译时的书桌 , 屋内光线昏暗
但交稿之后 , 图书却迟迟没有出版 , 金晓宇度过了非常焦虑的一年 , 他重新陷入了“没本事”的危机里 。 父亲的日记本记录了他当时的状态——出院后 , 连着两顿饭不吃 , 药也不肯吃;熬夜打电脑游戏;直到看他吃了药 , “总算过了一关” , “大家平安无事睡去” 。
金晓宇的第三本译作《嘻哈这门生意》从译完到出版也拖了很久 , 最严重的时候 , 他几天不吃饭 , 肠胃黏膜破坏 , 甚至想一死了之 。
遇上难翻译的书 , 同样让他痛苦 。
至今为止 , 他觉得最难翻译的书是《好兵》 。 这是英国作家福特写于二十世纪初的代表作 , 他刚读第二段就陷入了生僻词汇的迷宫 。 于是 , 他决定先把单词一个个摘出来 , 结果单词还没抄完 , 他住院了 。
他无法掌握疾病出现的规律 , 所以在他的翻译日程里 , 没有双休日、节假日 , 他“玩了命”翻译 , 直至累到身心俱疲 , 住院为止 , 彻底放下翻译 。 这倒让他感觉到轻松了 , “在医院里等于休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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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晓宇记录了自己的翻译时长和住院时长受访者供图
相比之下 , 简单的书 , 他一两个月就翻译好了 , 但一交差 , 他会马上投入下一本书 , 不留休息时间 , 防止身体出现状况 。 如果等不到新书 , 他就学习新一门外语 。
躁郁症来势凶猛 , 随时可能剥夺他的正常生活 。 金晓宇始终如履薄冰 , “翻译的过程中 , 我祈求简单一点;校对的过程中 , 我祈求顺利一点;不翻译的话 , 我祈求学习时平安一点 。 ”
这一点 , 在金性勇的记忆里 , 也形成了一个规律 , 儿子在翻译完手头的书 , 接不上下一本书的时候 , 容易发病 。 翻译成为他生活秩序的支点 。
但金晓宇自己的解释是“混日子” , 他计划译著数量最好达到从出生到去世之前 , 每年一本 。 虽然开始翻译时 , 他已经是中年 , 但他想现在一年两三本 , 仍能追赶上 。 等到了60岁 , 眼睛不行了 , 再放缓至一年一本 。
危机与跋涉
更紧迫的危机是 , 金晓宇担心如果父母身体不好了 , 没人照顾自己 , 生活无法保障 , 他也没办法继续翻译 。 因此 , 他更加着急赶进度 。
自从2018年母亲生病之后 , 金晓宇的危机感更加强烈了 。 在此之前 , 曹美藻做了心脏搭桥手术 , 其后又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症 , 直到摔了一跤 , 只能卧床 , 身体情况越来越差 。
他开始买菜、洗碗 , 尽一个儿子的义务 。 但这不只是为了照顾母亲 , 也是为了培养自己独立生活的能力 。 为了让三餐有规律 , 他每天在日历本上记录自己吃了什么 , 一记就是六年 , “防止到时候我一个人就没人管了 。 ”
金晓宇的多本译作都是与出版人杨全强合作 。 在杨全强的眼里 , 金晓宇的交稿速度非常快 , “在出版界 , 碰到拖稿的是大多数 , 他永远提前交稿 , 比其他译者都快 。 ”
作为资深出版人 , 杨全强十多年前就有一个期盼 , 那就是翻译本雅明文集《拱廊计划》 。 他介绍 , 这本书涉及德语、法语、英语多国语言和知识背景 , 英文版有900页 , 体量和难度很大 。 他把这本书的翻译交给了金晓宇 , “首先质量有保证 , 其次时间有保证 。 可能找其他人要5年 , 晓宇可能2年内能拿出初稿 。 ”
在金晓宇看来 , 翻译的快乐在于通过阅读获得新知 。 父亲难得见证过儿子快乐的瞬间 。 在翻译《狗女婿上门》的时候 , 他在厨房听到儿子在房间“哈哈”大笑 。 在这个家庭里 , 笑声是稀缺品 。 等儿子从房间里出来 , 他一问才知道儿子刚才看了相扑比赛 。
金性勇还注意到儿子特别在意外界的反馈 , 他的译著在图书馆上架了 , 会告诉父亲;网上译著评分高了 , 也告诉父亲 。 最让金性勇印象深刻的是 ,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电影的元素》一书 , 一位读者原本认为金晓宇翻译有误 , 之后特意买了原著对照 , 发现金晓宇翻译得比原文更好 , 纠正了评价 , “感觉他很高兴 。 ”
杨全强这样评价金晓宇的翻译水准 , “有些译稿我要花10倍的时间处理 , 但他的译稿正常编校没有问题 , 他是比较专业的译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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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晓宇已翻译22本书 , 出版12本 , 全部摆放在箱子里
但金晓宇自认能出这么多书有运气的成分 , “翻译稿酬也不高 , 又不能评职称 , 别人不愿做这行 , 其实很多书是别人不愿意翻译的 。 ”
除了早年翻译医学化工材料 , 金晓宇再也没让父亲参与译稿的编校 。 这是金晓宇唯一可以掌控的自由 。 过去的生活里 , 父母对他的人生“包办代替” , 充斥着束缚:父亲因为他逃课下围棋生气 , 撕掉了他心爱的围棋书;母亲三次自作主张给他转学 , 转学之前怕他出去淘气 , 把他锁在家里 。
父亲现在则更像是儿子助手 , 帮忙跑邮政收外文样稿、翻译完打印样稿、寄出样书 。 将近十年的时间里 , 金性勇冒充儿子的名义与出版社编辑对接 。 杨全强有时分不清谁在和他说话 , “他们就是二位一体 , 谁跟我联系都一样 , 都是关于稿件的沟通 。 ”
现在 , 金晓宇正在翻译的书讲秘鲁一带的历史和考古学知识 。 他说 , 有机会的话 , 想去南美洲旅游 。 但转念 , 他又觉得不可行 , “这都是现在异想天开 。 ”因为他一出门受累 , 精神就集中不了 , 容易发病 , 只能留守在20平米的房间里 。
隔阂与连结
最初见面采访的那几天 , 我有点紧张 。 父子俩难得说话 , 却容易“擦火” 。
面对儿子 , 这位父亲总是小心翼翼 。 开饭的时候 , 金晓宇看到桌上多了一双筷子 , 没好气地问 , “你到底想干什么?”
有一回晚饭 , 金性勇起身准备做蛋炒饭 。 金晓宇在一旁问话 , 他一听就知道儿子不高兴了 , 答应说不炒饭 , 转身进厨房 , 还是端起了锅 。
“别跟在我后边好不好?”父亲恳求道 。
“你是不是还坚持炒鸡蛋(饭)?”
父亲回过身来 , 没耐住性子 , 反问道:“让我有点自由 , 好不好?”
最后 , 父亲还是放弃了自己爱吃的蛋炒饭 。
在这个家里 , 经常能够目睹一个父亲照护儿子的无奈 。 情况有时更严重 。 很早之前 , 有一次金晓宇病情发作 , 拿起敌敌畏对着父亲喷 。 他没办法 , 站着让儿子喷 , 等到儿子喷完 , 他去洗澡 。
“我是他的父亲 , 也是一个出气筒 , ”每次儿子发过火后 , 金性勇也不会理论对错 , “他开心了 , 我马上开心 。 ”
他心里最清楚 , 儿子的病需要保持内心平静 。 于是 , 他提醒自己:不要凶他 , 不要骂他 , 更不要打他 。
但这只是冲突的一种 , 有时能看见与父亲起争执时 , 金晓宇的无奈与无措 。
7月16日 , 一大早 , 金性勇没吃早饭 , 准备出门体检 , 但金晓宇发现父亲卖掉了他的旧书 , 开始对父亲生气 。
他把阳台上的一箱旧物品放到门外 , 故意问父亲:“怎么扔在这儿?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没有用 , 什么暖风器乱七八糟的全部不要了 。 ”
金性勇拄着拐杖 , 站在门前:“你叫我怎么办?”
“我的东西呢?”金晓宇问 。
金性勇锁上门 , 准备往体检的地方走 。 一旁的金晓宇没有退让的意思 , 他紧跟在父亲的身边 , 像是一定要讨要个说法 , 碎声威胁要把门打开:“东西丢了我不管 , 屋里的钱我全给你撕掉了 。 ”
“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话 。 ”父亲说了狠话 。
“你正常 , ”金晓宇更火大了 , “你把我东西都弄掉了 。 ”
两人僵持了二十来分钟 , 金性勇站不住 , 在凉亭的椅子上坐下 , 金晓宇忽然走开了 。 之后 , 金性勇担心儿子要发病了 , 联系了派出所民警 。 他为儿子收拾好了住院的洗漱用品 , 呆坐了好一会 , 神色凝重 。 看体检时间快过了 , 他又起身出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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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性勇为儿子收拾病历本、身份证 , 准备把他送医院
即将到达体检中心的时候 , 金晓宇突然出现在父亲身边 , 看起来已经恢复平静了 , 他搀着父亲 , 帮忙找科室、拿早餐......
但当体检完回到家里 , 他看到父亲放在椅子上的行李 , 一下子又生气了 , 开始打电话给120 , 称父亲要送他去精神病院 。 半个小时后 , 民警和社区工作人员一起把他送到了医院 。
过了两个小时左右 , 金晓宇打电话给父亲说 , 自己冷静下来了 , 又被接回了家 。
张健是送金晓宇就医最多的民警 。 他说 , 父子经常因为一点小事有矛盾 , 有时金晓宇因为和父亲争吵发病 。
两天后 , 我和金晓宇聊起之前的冲突 , 问他为什么生气?他解释 , 卖掉的旧书有他高中的围棋书 , 还有自考的书 , 他很珍惜 , “我这辈子就看了这么点书 , 他还给我都处理光了......”
金晓宇很无奈自己总是控制不了脾气 , 他猜测 , 有可能是遗传的缘故 , 也有可能是习惯 。 他想起以前父亲也会在家里发火 , 无缘无故打骂他 。 最深的创伤记忆是 , 上小学一二级 , 父亲教他写“多”字 , 他怎么也无法使这个字叠立起来 。 结果啪的一声 , 父亲一个巴掌下来 , 他的门牙被打掉了 。
至于 , 两天前和父亲吵架时 , 他突然跑开 , 是担心自己会伤害到父亲 。 由于同样的原因 , 最近两三年 , 金晓宇都主动打电话给120送诊 。 这次到了医院又很快回来 , 因为他想到之前住院出来 , 母亲已经离开 , 他害怕再也见不到父亲 , 又赶紧出来了 。
金性勇说 , 儿子生病之前 , 他脾气不好 , 有家长的威严 , 孩子必须听自己 , 不听不高兴 。 但儿子生病后 , 他意识到无法改变孩子的脾气 , 只能先改变自己 , “他是父亲 , 我是儿子 , 这样的话还是不行 。 ”
在张健眼里 , 金性勇溺爱儿子 , 有时候金晓宇犯病了也不告诉民警 。 最艰难的时候 , 金性勇一边照顾瘫在床上的妻子 , 一边照顾发病的儿子 , 但是他仍舍不得把儿子送医院吃苦 。 每次金性勇都对张健说 , “我们可以照顾他 , 我们三个要在一起” 。
相似的话 , 金晓宇在写母亲的回忆录里有过表达 , “母亲、父亲和我三个人 , 三位一体” 。
我问他 , 是什么力量连结了你们三个人?
“互相需要吧 。 ”
金晓宇说 , 本来人是一个完整的木桶 , 但他只有一块长板 , 那就是缩在家里拼命学习 , 这块板发挥作用全靠爸妈——如果不是父母围了起来 , 木桶里的水一点也积不起来 。
最后的棋
媒体报道前 , 周围少有人知道金晓宇在家里翻译 。 对门邻居阿龙说 , 这个家庭“无声无息”的 , 出门比较少打招呼 , 只有金晓宇发病送医院才会有动静 。 去年11月 , 他意外发现平常关着的前门摆放了一个花圈 , 才知道曹美藻过世了 。
金性勇说 , 妻子走后 , 他虽然心痛 , 但感觉松了一口气 , 妻子走在他前面 , 不用担心麻烦儿子照顾了 。 不好的一点是 , 之前两个人分别有一个月五千元的退休工资 , 现在妻子的这部分没有了 , 给儿子留的钱也少了 。
今年1月底 , 金性勇签署了遗体捐赠协议 , 他不想自己走后 , 在后事处理上给儿子带来麻烦 , “他一个人 , 人家来帮我收 , 我到了那边 , 衣服也不要换了 , 拿走就行 。 ”
我问 , 晓宇知道吗 , 他是怎么想的?
“晓宇以后会知道 , 我走了以后他会知道 , ”金性勇重复说 , “我和他商量过 , 他不让我这么做 , 我说我决定了 。 他一般的话尊重我的意见 。 ”
作为一个父亲 , 最早金性勇帮助儿子翻译 , 只想让他“有饭吃” 。 现在他最大的担忧是 , 自己走后 , 儿子住在哪里?发病的时候 , 谁送医院?出院的时候 , 谁去接?
自从儿子确诊的三十年来 , 每次发病 , 都是金性勇送去医院 , 再接回家 。 在医院里 , 儿子每星期都会来一个电话 , “爸爸 , 你什么时候来接我?”他心疼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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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马路时 , 金晓宇会主动搀扶父亲
在父亲的心里 , 不管是医院还是残疾人抚养中心 , 和家都是两回事 。 他不想让儿子住在外面 。 所以 , 他最后还有一个心愿 , 希望有人在生活上照顾儿子 , 在他休息的时候 , 帮忙做些事情 , 为儿子留时间做翻译 。
这几个月里 , 金晓宇收到了两封情书 , 一封寄自离异单身妈妈;另一封是一位父亲为患有癫痫的女儿写的 。 金晓宇尝试与对方联系过 , 前者说自己表白是个误会 , 后者因为两人都不主动 , 断了联系 。
对他来说 , 现在找对象考虑的不再是爱情的问题 , 而是照护的问题 , “不要把我的房子和钱卷走了......以后再离婚的话就麻烦了” 。
他很少有过情愫萌动的时刻 。 最早有关爱情的记忆是幼儿园同学 , 那会两家妈妈打趣说 , 等长大了两人成亲 。 再后来 , 就是肄业之后在书店工作 , 一个店员漂亮能干 , 他心动了 , 但是觉得自己“配不上” , 不敢主动 。 之后的那些年 , 母亲劝诫 , 要先立业再成家 , 他再也没动过心思 。
等到40岁 , 金晓宇翻译完10本书 , 父母给他安排第一次相亲 。 对方离异 , 和他同岁 。 来过家里一次 , 拿走两本译著 , 后来再没联系 。
金晓宇认为自己没有谈感情的经验 , 不知道能相信谁 , 只要靠谱就行 , “反正都能凑合过了” 。
要是等不到儿子成家 , 金性勇只能狠心将儿子送残疾人抚养中心了 , “我是无能为力 , 走的时候才想到这步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