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紧绷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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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尘
2019年4月，我去了首尔。从主街上看，跟其他现代化城市没有什么区别。当时，我刚看完《请回答1988》不久（2015年的韩剧，拖了几年才看的），我想去看看双门洞。当然没有真的双门洞，那是“请回答”那部电视剧在片场搭出来的一个街区，它代表着主街背后的老街，是普通首尔人的生活区域。
现在， 2022年夏天，我想坐地铁到京畿道的堂尾站，去看看《我的解放日记》中廉家的房子，以及旁边具氏的房子。房子里的那些戏估计是片场搭景拍摄的，但京畿道的乡村风光是真的。
对于韩国，我读的文字不多，但多年来通过影视剧观看到的韩国也真是不少。影像中的韩国，分为两种，一是韩剧，绝大部分被揉了光的，就如镜头里的那些男男女女，高挑光鲜，脸上光洁无比，一点瑕疵都没有。这些被揉了光的韩国也好看，知道假，但假得也很有趣；还有就是韩影，韩国电影的很多作品，之狠之虐之黑暗，在世界电影范围内也相当突出。
我是在两部韩国电视连续剧中，对韩国人有了深度的好感。一部是2015年的《请回答1988》，一部是2022年的《我的解放日记》。电视剧如果足够优质，观众与剧中人物的联结就会比跟电影的人物更加紧密。电视剧的容量，可以让观众一点一点地熟悉和了解剧中人物，这个过程会让这种关系更为贴近和牢固，移情也更为充分和彻底。
《请回答1988》被中国网友封为神剧，迄今都是韩剧首选作品。我看了两遍，剧里面的各个角色，一旦出现在其他作品和其他场合里，都有一种见到老友的亲切感。这部剧的奇特在于，一部颂扬人性美好的剧，没有一个反角，但拍得层次之丰富人物之动人，犹如高长调绘画高手，能在一片高光的白色中间清晰呈现所描绘的对象的层次。
我和同行人跑到首尔钟路的一家叫做BANJOL的店，一个五层楼的空间，从下到上，有简餐、特色厨具店、咖啡和楼顶的一个小型展览空间。展览空间正在展出艺术家崔慧兰的个展“资本主义与个人的关系” 。这么大的题目下，十来幅作品企图回答，观者如我，不知所云。
我们到这里，是听说《请回答1988》有一段戏是在这里拍的，金家大哥在这里等女朋友。我上下看了一下，跟观剧记忆没有对上。这些都是网络上的打卡攻略，但对于第一次到访的观光客，这些攻略是很有用的。我们进入一个陌生的国家，先得找几个把手、几个目标才行。
到了2022年春夏之际，终于有了一部可以与《请回答1988》并置的韩剧了，《我的解放日记》。这两部戏，都是所有角色都相当到位，在此基础上，有一两个角色突显出来，具有经典品质。 “请回答”里是朴宝剑饰演的崔泽和李孝利饰演的成德善；“解放日记”里是孙锡久饰演的具氏和金智媛饰演的廉美贞。
【犹如紧绷的阳光】“解放日记”的基调跟“请回答”完全相反，丧，疲惫，人物被摁进暗色背景之中，再从暗色中一点一点呈现出轮廓和光芒。间杂其中，是不经意的暖意和时不时让人扑哧一笑的滑稽。台词考究，诗化，相当动人。这部剧的核心是个体的解放，所谓解放三原：一、不假装幸福；二、不假装不幸；三、诚实面对自己和他人。
我很喜欢的一个桥段是：二哥廉昌希把具氏的劳斯莱斯的保险杠给擦剐了，修不起，只好向具氏坦白交代。具氏默默走到车前查看，猛地一抬头，眼露凶光，昌希吓得“嗷”的一声鹅叫，撒腿就跑，具氏在后面狂追……然后是很长的一组镜头，两人跑过山川四季，奔跑中时光倏忽飘逝，狂喜莫名……两人跑到堂尾站，上了地铁，突然静了下来，互不搭理，各怀心事，然后把自己淹没到首尔的人潮之中。这段戏，有图斯库里卡的味道，起势突兀，反转精彩，整个叙述过程顺滑无碍，悲欣交集，像瀑布，但下面接的不是深潭，是沙堆。
我读过韩国诗人高银的一句诗：
哪个国家都没有
没有这紧绷的阳光
当初读的时候，把这句记了下来，只是觉得这个意象很独特。再看“解放”里两个人奔跑的这一段时，突然好像明白高银那句诗的味道。韩国人，倔强，刚烈，忧伤，有着沉默与谵妄随时切换的气质，犹如紧绷的阳光。
我还是得从文字进入一个国家。
韩国作品进入中文版的不算多，高银在其中，我读过他的诗集《唯有悲伤不撒谎》。高银的作品相当浩繁，据说已经出版了一百五十多部著作，多年来陪跑诺贝尔文学奖，被认为是最有可能获得诺奖的韩国作家/诗人。高银出生于1933年，现在据说还在写作。他的一生非常复杂，当过和尚，干过各种劳苦的工作，政治运动的热烈参与者，入狱四次。高银的诗很大一部分是“大诗” ，涉及国家、历史、人民、命运等，迎风哀啸，长歌当哭。金斯堡对高银有过一个评价，说他是韩国的诗歌菩萨。
高银曾经有过十年的僧人生涯，他的一些诗有着禅意的意味，我很喜欢他的《侧柏篱笆》，喜欢他以侧柏为界，里外转化的意象。
也许是因为来往的人不多
那条路总是很冷清
像哭过的人
悲伤散去
深绿色的侧柏篱笆
比去年长得更茂盛
……
此刻我在谁的心里
穿着谁的外衣
我在侧柏篱笆里面
谁在外面
……
(节选自高银诗集《唯有悲伤不撒谎》，薛舟译）
二零二二年七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