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传说中的八十年代

作者:黎荔
回望传说中的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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誉为“中国最好的人像摄影家之一”的肖全 ,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间 , 用了十年时间 , 拍摄记录下共和国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富有理想主义和艺术激情的一代文化精英 。 何多苓、翟永明、北岛、舒婷、顾城、食指、芒克、崔健、王朔、姜文、窦唯……被肖全定格时 , 还都是嫩得掐出水的青葱模样 , 一副“我辈生逢其时、值此数千年未有之变局”的豪情壮志 。 个人野心搅拌着时代的荷尔蒙 , 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定能指点天下的样子 。 他们定格成为这个国家一代人的故事和形象 。
早在拍摄这些人物的时候 , 肖全就想到过一件事 , “十年之后 , 我再来拍你!”肖全每次按完快门后 , 对着他镜头中的英雄 , 总是忍不住脱口一句 。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 肖全却没有如约再拍 。 他曾花过不少时间去做准备 , 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来做这件事 。 四十岁以后 , 每个人都得对自己的脸负责 , 做了什么都写在自己的脸上 , 如果说彼时那群人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 留下的是光荣的影像的话 , 当这一代人自然而骄傲地老去 , 岁月沉淀出来的难道不是充满灵魂的美吗?为什么肖全不敢再举起他的相机呢?
当代艺术家张晓刚曾和肖全在飞机上谈及“这一代” , 认为肖全应该再拍一次 , 然而 , 肖全因内心的某种脆弱 , 无法说服自己做这件事 。 “我拍的是一帮知识分子 , 被解释为对中国文化和民族独立思考力有推动的一帮人 。 他们随国家的成长而成长 , 记录了时代脉搏的快和慢 , 是会让人心跳加速的 。 从社会学意义上也蛮有意思 。 我不但想过复拍《我们这一代》 , 还想过拍上一代《他们那一代》、下一代《你们这一代》 。 但是……” 。 “我现在常想 , 因为有八十年代托着底 , 我们今天的沦亡都显得那么悲情和富有诗意 。 ”肖全借赵野在《肖全和三毛》中的这句话 , 解释自己的心甘情愿 , 甚至矛盾纠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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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让镜头外的时间 , 伤害镜头内的时间 。 可是 , 今天就如此不堪吗?让执着于理想主义的肖全 , 心甘情愿守住 , 并久久停在二十多年前的“我们这一代” 。
学者刘再复曾说 , 从文化上讲 , 二十世纪最好的时期有两个:一个是五四时期 , 第二个就是八十年代 。 之所以好 , 大抵因为 , 它们都一定程度实现了个性的觉醒 。 八十年代是一个文艺激情全面解放 , 理想普遍上扬的黄金时代 。 新的文艺思潮涌现 , “我”的觉醒 , 先锋实验探索不断 , “没有一个群体在思想上自甘寂寞” 。 仅从文学角度看 , 流派蜂起、思潮纷争 , 群雄崛起 , 山头林立:伤痕文学 , 反思文学 , 改革文学 , 寻根问学 , 先锋小说 , 85新潮 , 王朔年 , 今天派 , 朦胧诗……引得评论家感叹:幸好有个八十年代文学出现 , 使得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大陆文学不至于那么平庸 。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诗歌的黄金年代 , 那时 , 大家都写诗都读诗 。 北岛、舒婷、顾城、江河、杨炼在青年中的影响力 , 不亚于今天的周杰伦、鹿晗的一呼百应 。 今天即使茫茫人海这里或那里的诗人们还在坚持写诗 , 但他们的声音已不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传得那么远 , 不像八十年代那么受关注 。 当年 , 诗人堪比影视明星 , 那时候 , 诗歌是受人尊敬的艺术 , 随便在大街上丢一块石子 , 就可以砸到一个诗人 , 20年后即使下一场大雨 , 也不知能不能淋到一个诗人 。 不可避免地 , 诗歌的黄金年代永远停留在了上世纪八十年代 。 在上一个世纪的八十年代 , 中国也诞生了自己的摇滚乐 。 这种以批判、节奏和吼啸为鲜明特色的音乐形式 , 与八十年代的思潮结合在一起 , 很快瓦解了集体意识 , 迎来了个人主义的解放 。 颠覆在新长征路上的老炮儿崔健 , 也成了那个时代的符号 , 在国人心中 , 挽着绿色的裤管恶狠狠地站在舞台上、直愣愣地唱着《一无所有》的狂野崔健 , 就是八十年代思想活跃时期颠覆传统、创造个人价值的典范 。
八十年代是文艺的盛世 , 中国内地文坛和艺术圈涌现出众多闪亮的名字 , 这些名字构成了当代文化思潮的景观和骨架 。 二十多年过去 , 这一代人被社会脉动、经济流变裹挟 , 他们成了这个时代碎片生存中的模型或面具 , 他们变成了商人、电影人、音乐人……有的人还是作家和艺术家 , 吃着昔日的老本 , 借着昔日的荣光 。 即使他们今天还老而弥坚地活跃着 , 但如今的他们更像一个文字手艺人、一个歌者、一个职业文艺匠人本身 。 我有点明白为什么肖全不能再拍了 。 八十年代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一代人的“文艺初恋”和“理想情结” 。 他不想让这个“旧梦”被伤害 , 被时间、或时间之外的什么东西 。 江湖上已没了老炮儿的传说 , 世上也已没了江湖 , 只有丛林和屠宰场 。 顽儿主的下场悲惨 , 不是被社会所抛弃 , 而是社会始终不接纳他们 。 六爷永远停留在他单刀茬十几个人的英雄八十年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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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八十年代理想主义的盛行 , 除了压抑后的政治清明 , 还有“现代化”这么一个让人兴奋的东西 。 它似乎言之凿凿地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出现 。 其在政治、社会、经济方面的伟大抱负 , 给了人们明确的心理预期 。 不需要心理防御 , 活在这种魅化的理想中 , 人是幸福的 , 人能够超越世俗生活 。 但它很快烟消云散 。 20世纪90年代 , 马上对这种理想主义进行了祛魅 。 “现代化”被还原成世俗的物质主义 , 以及阶层的博弈进程 。 1990年代中期以后 , 中国进入了一个世俗社会 , 正式告别了“革命年代” 。 整个社会开始市场化、世俗化 , 国家的富强、百姓的物质满足 , 成为评价现实的最高尺度 。 社会发生了大变化 , 理想主义变成非常可笑的东西 。 社会上下出现了一种新的理性 , 叫做工具理性 。 德国大思想家马克斯?韦伯区分了两种理性: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 。 无论欧洲的基督教还是中国的儒家 , 古老的文明都是价值理性 , 只要目的是合理的 , 那么你的行动就是合理的 , 理想主义就是一种价值理性 。 但是1990年代中期以后 , 进入世俗化社会之后 , 另一种理性占了上风 , 那就是世俗化社会的工具理性 , 这就是今天弥漫全社会的实利主义的理念支撑 。
那时候我还小 , 也身处边地小城 , 没有在中国文化风暴的中心 , 我没有真切体验过什么叫“黄金的八十年代” 。 长大以后 , 读到许多文章书籍时发现 , 许多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走过来的知识分子 , 往往对他们的青春岁月和大学时代甚为怀念 , 认为充满激情和理想主义 , 读书人保持着对知识和真理的纯粹渴求 , 对公共事务也保持了巨大的热情 , 辩论常常热血沸腾 , 读书至彻夜不眠……我听到过太多太多关于八十年代的传奇 , 有时我会对这些八十年代叙事抱以深刻的怀疑 。 回望上个世纪八十年代 , 整个中国社会完全处于激情化的半吊子时代 , 虽然“85新潮”时期是新中国建立以来在文化思想领域最自由的时代 , 而且整个社会的精神面貌保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良好氛围 , 但启蒙话语的激情有余而理性不足 , 知识分子与民众—底层脱节的空乏性 , 也为后来巨大悲剧的酿成种下了隐患 , 让中国在走向现代化的道路上断送了一次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 没有深入的反思 , 历史包袱不是那么容易就丢掉的;没有长期的智识积累 , 新时代也不是那么容易开创的 。 八十年代新启蒙运动的衰落 , 一方面固然是外在政治环境变化所致 , 另一方面也源于其内在缺陷 。
二十世纪充满了不安定 , 转入新的世纪 , 人类仍在狂奔 , 现实与前路仍不确定 。 米兰?昆德拉在一篇《加速前进的历史里的爱情》的短文里 , 提到了这一现象 , 说:“历史的加速前进深深改变了个体的存在 。 过去的几个世纪 , 个体的存在从出生到死亡都在同一个历史时期里进行 , 如今却要横跨两个时期 , 有时还更多 。 尽管过去历史前进的速度远远慢过人的生命 , 但如今历史前进的速度却快得多 , 历史奔跑 , 逃离人类 , 导致生命的连续性与一致性四分五裂 。 ”昆德拉所说的这个处境 , 许多国家和地区都有领教 , 显然 , 百年中国 , 尤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的中国 , 属于这变动最剧烈的部分 。 是的 , 越过了山丘 , 世界完全不同 。
回望传说中的八十年代】如今这个时代 , 知识分子受社会关注的程度急剧下降 , 全社会进入了一个清醒地追逐自我利益尤其是世俗财富的时代 , 增长压倒了启蒙 。 这使得以往处于社会关注焦点的知识精英逐渐淡出了公共视野 , 在闷声发大财的社会氛围下 , 谁还去关注什么思想和学术呢?于是 , 全面放纵的迷狂控制了心灵 , 让人一头栽进直观性、实用性 , 拒绝所有的伦理考虑、价值反思 。 在这一片混浊与阑珊当中 , 人们以无方向为导航 , 又以没有价值为最高价值 。 人们的心灵 , 和历史上被洗劫焚毁的城市一样 , 除了瓦砾废墟外空空荡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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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的这个中国 , 某种意义上就是从1992年开始的 , 那是全面商业化、城市化、泡沫化、碎片化、娱乐化开始的时代 , 从90年代到今天的二十几年 , 是一个完整的历史段落 , 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 现在和八十年代比较 , 八十年代中国处于另一个时代 , 与今天之间有一个巨大的鸿沟 , 或者说巨大的落差 。 可以说今天是90年代的结果 , 90年代是今天的开端 。 没有八十年代什么事了!越过了山丘 , 有人出国了 , 有人下海了 , 有人改弦更张了 , 有人找到了比较切合实际的生存方式 , 以致1980年代的那些文化特征迅速隐退 。 老炮儿不是散落在时代的边缘地带、旮旯角落 , 就是与八十年代的那一批人 , 在肉体生命上有连续性 , 在心灵生命上早已判然两分 。 比如 , 如今在作家、文人和知识圈里面 , 价值虚无主义已经相当泛滥 。 讲什么话、做什么事 , 可以不问是非善恶 , 只要好玩、有利益可图就可以了 , 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对待当下 。 谁一本正经 , 太认真 , 谁就为世人不容 。 这股价值虚无主义之风在文学界尤甚 。 回想上世纪八十年代 , 站在思想解放最前沿的 , 代表着国家和民族良心的 , 不是别人 , 可正是作家群体啊!
有时我会认为 , 那些神话化八十年代的人 , 是因为他们失望于当下的智识生活 , 因而把八十年代理想化、神圣化 , 从而获得一种相对于年青一代的优越感 , 这是他们的文化资本 。 但无论如何 , 八十年代 , 是中国告别现代迷信、修复公共空间的时代 , 是传统知识分子文化延续的时代 , 所以反省、批判的特征极其明显 , 尽管这种反省和批判都很肤浅 , 基本上是浅尝辄止 , 但毕竟在中国思想解放、文化启蒙的历史道路留下了鲜明的脚印 。 我没有来得及以成熟的身心出现在那个年代 , 但我想我总有属于我的年代 。 心灵像一个有魔力的背囊 , 随着一个人在走 , 你背着它 , 你到海洋里 , 它就装进海水 , 背在荒山里 , 就装着荒野 。 我在我的时代跋涉 , 负着我的背囊走 , 越过一个又一个山坡 。 也许我志在高山大海 , 最后回头一看不过走出了短短一程 , 但对于我而言 , 真是把一场人生都放在里面了 。 在我所含全部原子再度按力学第二定律回归自然之前 , 不过能做知识分子该做的一点事而已 。
翻山越岭 , 穿风过雨 , 我想 , 在这个风雨漫天的时代 , 文化士气怎么能轻易折断呢?中国人毕竟是一个有生气的民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