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难追滨口龙介与契诃夫的距离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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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露
谁能拒绝契诃夫呢?特别是<万尼亚舅舅> 。 而<驾驶我的车>之所以近日获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 , 照我看 , 就和强力祭出<万尼亚舅舅>有关 。
先看看<万尼亚舅舅>讲了什么——万尼亚为自己曾经认可的教授艰辛工作和生活了二十五年 , 结果随着教授的一次度假归来 , 令他看清了其庸俗自私的真相 , 也因此陷入了精神危机 。 万尼亚最后向教授开枪未遂 , 自杀亦未遂 , 虽继续生活下去 , 但内心早已是一把断弦 , 已然崩坏 。
再来说说<驾驶我的车>的故事:身为舞台剧导演的男主家福和身为编剧的妻子音情深意笃 , 直到某日撞见音出轨 , 他却掩门而去 , 若无其事地继续着一切 。 随着音的骤然离世 , 家福陷入了精神末路 , 随之在排演<万尼亚舅舅>时和替自己开车的女司机渡利结识 , 在二人一起开车去北海道回顾往事后 , 男主克服障碍登上舞台 , 演出了万尼亚这个角色 。
显然 , 导演滨口龙介是想和契诃夫相提并论的 。 我人生十九岁初读<万尼亚舅舅>时 , 有如无知无觉中受了一记重锤 , 倏忽泪下——再看<驾驶我的车> , 嗯 , 这个结论就可先摆在这里:祭出万尼亚舅舅 , 没问题 , 但用力过猛 , 必然是要衬得东施捧心了 。
但东施也是施 , 会效颦也说明她是绝对倾慕西施之美的 , 但我私以为 , 不必聊奖也不必聊小说原作的村上春树 , 倒可以聊聊导演到底是怎么理解<万尼亚舅舅>的 。 是的 , 这三个小时 , 可以当滨口龙介版的“万尼亚舅舅读后感”来看 。
“发现”与抗拒发现
<驾驶我的车>在开头即描述了主人公家福充实的夫妻关系——妻子音作为作家 , 只有在和丈夫亲密之后才能找到创作灵感 , 他们赤裸相对之时 , 音展开的是一千零一夜般绵绵不绝的故事想象 。 总之二人过得像在跳一支游刃有余的双人舞 。 但触动滨口龙介导演的肯定不是如上种种 , 而是家福在撞见妻子音出轨后 , 转身离开 , 轻轻关上的那扇门 。
然而这次“撞破” , 对家福来说 , 算得上一种人生“发现”吗?
要知道<万尼亚舅舅>讲的核心 , 就是人对于自身和命运的一种“再发现”——惊醒梦里人的那种“发现”:说得好听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 说得难听是瞎子复了明 , 至于评价这种“发现”的主要标准 , 首当其冲是内心世界被釜底抽薪 。
比如万尼亚舅舅的这个“发现”看似极小——无非是自己花费了二十余年心血供养的教授不过是个“无名之辈”:“他这个人 , 二十五年以来 , 一直在教授艺术 , 一直在写艺术论文 , 可是艺术是什么 , 他却连一点一滴也不懂……这就等于说 , 他整整讲了二十五年的废话 。 ”
其实教授倒绝非骗子:二十五年来 , 他从来平庸唠叨 , 狭隘自私 , 变的是环境、条件 , 是万尼亚本人 。 他好比一朝关了对人家的美颜 , 发现自己竟和这么个俗物丑怪蹉跎了这许多青春 , 如何不跳脚大叫?!
我想这也是契诃夫把他这部作品称为“喜剧”的原因——在教授的眼里 , 度假别墅里除了他自己发出的自怨自艾 , 本来万事太平 , 不料曾经的小舅子却突然咆哮着对他满屋追打、开起枪来 , 如何不是发癫?而在造物主眼里 , 看着由他自己捏造出来的小小人偶 , 一边是苏醒过来 , 一边是上下颠扑苦无出路 , 又何尝没有一种恶作剧般的苍凉滑稽?
但是在<驾驶我的车>里 , 坦率说 , 男主家福却并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发现” 。
因为从最后北海道的那番台词看来 , 男主家福一直知道音在和自己每部戏的男主角出轨——换言之 , 他早就发现了生活里的那间黑屋子 , 无非选择对这种发现“不发现” 。 所以说 , 家福对妻子偷情的那段目击情节 , 更多是给观众看的一次说明和图解:至于家福本人 , 他不要发现 , 他抗拒发现 , 以隐忍 , 以沉默 , 以似是而非 。
是的 , 他是个耽溺于自己和自己比赛痛苦的人 , 生活里的“刻奇”者 。
“发现”之后怎么办
人在“发现”之后怎么办?或者说 , 从这刻起故事才真的展开 , 这也是为什么<万尼亚舅舅>从开场时万尼亚就已看明白教授嘴脸了 , 而非<驾驶我的车>般娓娓道来 。 于是 , <驾驶我的车>的转折就显得更加偷懒——就在妻子音和家福表示要谈一谈的当晚 , 妻子突然脑溢血去世了 。 从这一刻起 , 这个故事好比直接驾车逃逸:从一个本该聊聊如何面对生活真相的故事 , 退行成了一碗聊聊“要不要面对生活”的鸡汤 。
像是唯恐骑虎难下 , 滨口龙介导演让男主人公选了一条最轻便的路去走——无论用广岛的舞台剧排练 , 还是女司机渡利的痛陈家史 , 外加曾经的情敌来到剧组对质 , 都像一群禅师在跟主人公不断念叨一句廉价又浅白的话:放下 。 活下去 。
这是一通拿朋友圈的几张鸡汤图就可完成的操作 , 再不济 , 一到两次心理诊所里没头没脑的倾诉 , 也可以富富有余 。
放下?!直接叫人成仙岂不更好?不就是放不下才要聊聊么 。 所谓怕的是醒了却无路可走 , 那值得聊的不就是看看无路可走又怎么走吗?<驾驶我的车>之所以通篇有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气质 , 其实是因为母题漂移 , 始终在讲些题外话 。
而对万尼亚 , 契诃夫的思考可要坦白得多——在发现生活的真相后 , 万尼亚经历了几个过程:他首先痛恨自己的“死敌” , 那偷走自己岁月和可能性的庸人:“你毁了我的生活!我没有生活过!我因为你的过错 , 牺牲了我自己最好的年月!你是我的最可恨的仇人!”他同样痛恨自己:“我把自己的生活糟蹋了!我有才能 , 我有知识 , 我大胆……要是我的生活正常 , 我早就能成为一个叔本华 , 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了……咳 , 我怎么谈到题外去了!”
至于乡村医生阿斯特罗夫 , 他感到自己还能再勉强抢救一下的方式 , 是和美人叶列娜交换爱情 , 虽然叶列娜不是个能把他从泥沼里拉出来的人:她需要优渥的生活远多于真实的生活 , 随着她的落荒而逃 , 阿斯特罗夫向我们所有人提出了真正的问题——即便发现了生活的真相 , 又怎么样?
“赶快走吧 。 如果马已经套好 , 就走吧 。 ”
阿斯特罗夫选择了离开 , 带着问题 , 家男选择了离开 , 带着“解决” 。
“不要自欺”
如果不能享受愚人的幸福 , 那至少“不要自欺” , 这是契诃夫用万尼亚舅舅一字一顿刻在人类天空上的话 。 不要自欺呵!因为直面痛苦 , 已经是人在不停拨弄是非的命运面前 , 最大的自尊心了——
“我现在四十七岁了 , 就假定我能活到六十岁 , 那我还得活十三年 。 这够多长啊!这漫长的十三年 , 可叫我怎么往下过呀?没有一点东西来充实我这个生命啊!你明白吗……我真恨不得能够改一个样子来过我的余年哪!……告诉我 , 我怎样才能做到呢?从哪里入手呢?”
是啊 , 就算不想自欺又该如何入手呢?或许是可以从爱情入手的 , 因为爱情何止爱情 , 而是一只伸出来的手——只是叶列娜不想朝阿斯特罗夫伸手 , 就像阿斯特罗夫也不想对可怜的索尼娅伸手一样 。
回到<驾驶我的车> , 其实也有这样的“伸手” , 那是以女司机渡利的形式出现的——渡利讲了自己性格乖张的母亲 , 也讲了自己在山体滑坡后没对母亲施救的过去 , 最后 , 渡利开车带着男主家福来到“杀死母亲”的原址 , 站在雪坡之上 , 开解家福 。 然而 , 当这个克隆的索尼娅说出“我们一定要活下去”时 , 却显得如此刻意 , 为什么?
因为家福和渡利 , 都在面对一种戏剧性的“创伤” 。
是啊 , 到底什么更可怕呢?或者说 , 身为饮食男女的我们更普遍的是在逃避什么呢?是妻子出轨、骤逝、弑母?而契诃夫通过万尼亚和阿斯特罗夫等人展示的困境 , 并非什么生死苦难 , 而是庸俗、是无意义:庸俗麻木的人们 , 庸俗无谓的日常 。
是的 , 万尼亚发现的哪里是教授的真相 , 而是生活的真相——这些睁开眼看到生活真相的 , 真是些抽到限定版命运盲盒的倒霉蛋啊!怆然一笑间 , 契诃夫倾注了无限的悲悯 , 于是借阿斯特罗夫的口说出:“那些活在我们以后一两百年的人们 , 那些因为我们这样愚蠢地、无谓地糟蹋了我们的一生而瞧不起我们的人们 , 也许会找到能够幸福的方法……”
何止两百年 , 千百年后都将有人“发现”如此这般的生活 , 有如梦游中人 , 不醒倒好 , 醒来发现自己盲人瞎马 , 已至峭壁悬崖 , 该怎么调GPS?答案无始无终 , 生活无始无终 , 一代一代人 , 前仆后继 , 言犹在耳 , 又能如何?
而<驾驶我的车>的最后 , 滨口龙介也给出了他的答案 , 家男登上舞台饰演了万尼亚 , 似乎是治愈 , 似乎是和解 , 但换个词 , 也叫自欺——他越演万尼亚 , 离真正的万尼亚越远 。
所以当最后渡利拥抱家福说出一句“我们要活下去”时 , 不如加一句 , “我们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活下去、自我说服地活下去”——因为思考并无成果、感悟并无所悟 , 如果连不自欺也难以做到的话 , 那只是导演让家福打了一个更大的茧 , 用一种新的隔绝去替代了之前的装瞎罢了 , 而这种招数最需警惕 , 因为人的狡狯在于 , 最善于用逻辑自洽来自我美化:比如我们总是分不清麻木和孤独的区别 , 分不清孤独和寂灭的区别 , 这也是为什么吗啡总比毒药来得可怕 。
看见“月蚀”
驾车难追滨口龙介与契诃夫的距离有多远】最后 , 人生总有“月蚀”之日 , 但也总有人看见的是天狗吃月亮 , 而<驾驶我的车>这篇<万尼亚舅舅读后感> , 写的就有点像面对“月蚀” , 捂住天狗嘴巴 , 让它不要吠月就行 。
虽然我无法理解滨口龙介的读解 , 但总难免在他拿万尼亚舅舅并论时想要再次澄清:直面痛苦 , 已经是人在命运面前最大的自尊心了 , 否则?否则要么是生来幸运的愚人 , 比如牢骚不断 , 觉得天底下自己最不幸的教授;要么成为家福——让“活下去”沦为口号 , 继续白白受苦 , 直到彻底紊乱和麻木 。
至于什么是人生之蚀 , 无非明暗交替 , 无非生活向我们透露交界线上的真容 。 是的 , 我们每一次对生活的“发现” , 必然进退维谷 。 如果进退维谷 , 反正进退维谷 , 那就进吧——至于<驾驶我的车> , 直接开了倒车 。
而做人能在离世的一刻 , 说一句做人这辈子过得诚不我欺 , 已算是最完美结局 , 只因直面真实 , 了无答案的真实 , 是契诃夫对睁开眼睛有如初诞的人们的最大犒赏——如果说生活是荒谬本身 , 那不自欺本身 , 就已是意义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