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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场景,时常出现在音少的梦中:无影灯和医生朝后退,父母出现在手术室外;之前在医生围着的时候,父亲去走廊尽头抽了会烟。头顶的灯越来越亮,四下却是一片漆黑。有那么一刻,在看到母亲的目光穿墙而过时,音少才想起这是一个循环多次的梦,随之而来的,是伴随了她30年的熟悉的恐惧。
音少每每醒来,多半是午夜。除此之外,当音少去医院,偶尔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脸时,她都会害怕,“是1岁多的那种感觉,我能非常清楚地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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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少生活照
音少,33岁,北京人,在社交平台给自己起了“音少”这个名字。音少的左脸竖抹着一道暗淡红斑,夹杂着畸形血管,从眼角沿着鼻背,一直铺到嘴唇边上。这条黑红色“河流”还把音少的皮肤冲刷得斑斑驳驳,凑近看,是深深浅浅的褶子,相当粗糙。好像一层一层的泥土从脸上化开,走样了。
这是一张混合着不同色调的脸,但并不丑。高挺的鼻,明黑的眼,脸型匀称;短发被修剪成了有力的造型,粉底也能帮她遮掩掉大部分的瑕疵。化妆之后,音少的美变得明显。但在音少心里,依然没有自信,毕竟斑纹是天生的,是胎记。
带着这份瑕疵,31岁之前,音少活得很平淡。和父母一起住,在办公室当过“社畜”,也去星巴克冲过咖啡。学会化妆之后,她就几乎没有素颜出过门,通过这张很好的“面具”,音少融入了人群。
然而从去年开始,音少的多个视频因被平台判定存在“涉及引人不适的内容”被限流,她哭了。
被同学嘲笑,被路人审视,内心会恐惧,不敢去大公司面试……音少说她只是希望去给那些还被目光困扰的人们化妆,帮助他们重新获得自信,融入社会。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这是(我们)本应该可以享受的权利。”
视频征婚成为美妆博主
最初的几年里,音少会利用业余时间,拍点美妆视频,剪辑后传到B站、抖音。
做第一个B站视频,是因为音少在逛微博时,看到了“拯救大龄二次元”的话题。于是,她抱着找对象的心态,试着发了化妆视频,几天后,这个视频火了。不过,大部分网友并不是示爱,评论区最多的夸赞是佩服音少的勇气,她能从素颜开始,完成上妆。
看着评论充满的包容与夸赞,音少坦言,素颜仅仅是为了给对方展示全部的自己。美妆视频讲究底子和妆容,音少五官不难看,但胎记让它们有点不对称;上妆的话,胎记里有太多血管,部分产品只能放弃。为了盖住斑纹而上的粉底,最后还会影响晕染。即便是从大学起就不断练习化妆,音少和普通人,依然天生地差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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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少在B站上传视频
但这并不妨碍音少回应粉丝或路人的包容与喜爱。她做过一些仿妆视频,以瑕疵皮的特点来选化妆品。这似乎与音少最开始的方向偏离了,但她觉得没关系。“我没有想过,视频发出后,是否会被骂,或平平无奇就沉入到水底。它带给我太多感触,评论也好,很多温暖的事情也好,它让我理解到社会的包容度其实是很大的。”
步入31岁,音少人生的主业变成了做美妆博主,每月拍几个视频上传到平台,然后靠接商单养活自己。在美妆领域,有胎记,常做粉底液测评和瑕疵皮妆容教程,这些特征把音少与主流区分开了。
音少花钱去买各种粉底液,视频里她只介绍自己能用的,她因此拒绝过很多商单。有一次一个专门做面部缺陷的品牌找上来,她用不了,就送给了粉丝。粉丝使用后写了很长的私信来感谢音少,这让她觉得十几万人里有这么一个人的问题得到了解决,“那就是我做视频的意义存在。”
只不过,音少最初的想法还是没变。31岁生日这天,她把征婚视频放到了B站上,画面中她邀请自己父母、朋友介绍自己,对着镜头讲了一长串择偶的标准。网友把这条视频送上了热门,随后,音少的私信里出现了一个与择偶标准并不绝对相符的人。他开始参与音少的视频,接受她过往的一切。去年,音少和他结婚了。
音少曾和老公计划过,要去大连发展,那里有很长的海岸线。如果去大连她还要带上经常说话的名叫麦芽的猫。音少说,大海和猫,这二者的共同点,是有巨大的包容性。
但最近音少发现,也是去年,自己有3个视频被抖音限了流。
抖音处理通知上说,视频存在“涉及引人不适的内容”。抖音规则中心是这样表述关于引人不适内容的:作品涉及身体外观、毛发、皮肤等易引人不适的内容与作品含有身体伤口/损伤状态的内容。
音少表示自己并不明白,引人不适的到底是什么,“我的视频只有妆前和妆后,妆后的自己是一个普通人,那问题自然集中到了妆前素颜。”音少希望这可能是平台误会造成的,便写了申诉,解释了胎记。但申诉被退回,她就去询问客服,对方让音少修改视频或者重新上传。
音少哭了。
带着7层粉底藏在人群里
点开音少的B站主页,当中有一个视频专门讲述了她的整容经历:
双眼皮和开眼角是2009年做的,前者3000元,后者4000元;
眼袋是后来祛的,4000元;
最贵的正颌、正畸,花了12.5万元,是2014年她跪在妈妈床头要的。
手术有风险,音少用了3年时间等待恢复。但这不算什么,音少从1岁起就开始做手术,治疗脸上的斑纹。所以,午夜、手术室内外的记忆都会反复出现在音少的梦里,有时是头顶的无影灯、有时是手术室外的烟头……除去无法根除的部分,后天能尝试的音少早就接受了。去年,音少又去做胎记治疗,并发了一个“时隔10年”的视频来记录。
也许就是从那个梦开始,父母总觉得对音少十分愧疚。幼儿园时,音少的学校组织儿童节表演,很多小朋友都会画上红脸蛋,点红痣去登台表演。不过在临近儿童节时,音少“发了水痘”,最后没能上台。妈妈告诉她是因为生病了,所以没办法,她信了,也没往心里去。直到许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这是平时直来直去的妈妈对她撒的谎,“其实都是因为我长得不好,被老师刷下来了。”
在音少家里,简单快乐成了最重要的事情。音少不需要完成固定的人生,30多年来,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和父母住在一起。当音少从网上找来了男朋友时,父母也尊重了她的选择。父母对生活抱有热情,常去旅行、在手机上玩打麻将的游戏等。偶尔,母亲还会提起音少最近视频的内容,“一个66岁的人了,愿意为了我下载一个B站。”音少对此十分感动。
回忆起自己成长之路,音少说,她在海淀念书,却没上过任何补习班,也从未因学习被父母斥责过。她念的小学是某所大学的附小,老师和同学素质都很高,她受到的歧视不多。在现有的一些模糊记忆里,歧视仅来自一些小男孩给她起的不礼貌的外号。音少说,童年很多时候,一些不好的目光可能是她意识不到的。
那时的音少也有朋友,比如在小学里,她有一个朋友脸上不好看,有斑;还有一个朋友从小体弱、咳嗽,吃很多药;唯一健全的朋友,父母离了异,也不是小孩眼里的完人。没人愿意跟她们来往,所以她们就成了朋友,“所谓的抱团取暖”。
三四年级心情差时,音少曾想过自杀。把自己买漫画送的赠品拿出来,分门别类摆开,写下一封遗书,说要送给某某朋友。但可能方法不对,东西最后没送出去。音少的自杀方式是乱吃药,吃完就躺到床上。幸运的是当天晚上没有出现严重的不良反应,只是产生一些幻觉。幻觉里,小虫在窗帘上蠕动,第二天一早又全都不见了,音少就照常去上学。遗书被音少留了下来,藏了几年,但没有人察觉到她曾想自杀,直到搬家,才被母亲发现。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母亲更担心她了。
初中时,教音少的老师也许担心她被同学误解和冷落,便把她支出去了一次。当音少从办公室抱东西回班时,在走廊上隐约听见班主任在讲话。内容好像是关于她的脸,也可能是其他的。音少没有听清,她说那段记忆有点错乱,但她总感觉有这么回事。
音少读初中时,遇到过从厕所出来,有漂亮女生对着她的脸,尖叫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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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少生活照
高中时,音少接触到角色扮演。她希望去尝试在漫展看到的一些“美美帅帅”的角色,但有个问题困住了音少。她的脸不好看,化妆也才刚刚开始接触,“改变不了多少”。遮不住有瑕疵的部分,音少就只能扮演只露出半张脸的角色,还得混在社团里,和大家一起演出才行。
这时音少才慢慢发现,自己脸上有堵无形的墙,把她隔在了社会外面。“谁都想扮演好自己喜欢的角色,但你就是扮不出。”其实在流行的审美里,音少不矮,甚至还有一点酷。
上大学后,一次偶然,让音少意识到,自己也能变好看。有天晚上,音少第一次化了全妆跟室友去操场散步。她发现,当时一些同学看到她,“眼睛都瞪大了”。
知道自己是能好看的,音少便试着进入人群。她开始化妆、整容,扮演以前不能出演的角色。不久后,音少每天都能用一张正常的脸出门了,陌生人不知道她妆容下面到底是什么,就不会有异样的目光。但音少很清楚,化妆后其实对她的限制更多了,为了遮瑕,她每天要起得更早、要随时保护妆容,甚至看到水,音少就会神经紧张。
然而,不管化妆能改变多少,音少也不敢去一些有仪表要求的大公司应聘,她不愿意面对客户,只愿意去10人左右的小公司。
因为在那里,音少才可以躲在人群里,带着7层粉底,普通地活着。
镜头成为另外一层底妆
十年过去了,在B站现有的数字ID里,音少的6位号码已经从最新的,变成了一种罕见的。另一个和她同日注册,差着一位数字的账号,则属于她曾经的老板、多年的朋友——韩小沐,这个账号下面,有很多闪光的头衔:2021年度巅峰主播、bilibili知名舞蹈up主、直播高能主播,拥有69万粉丝和最高播放量接近300万的视频。
提起韩小沐,音少讲了一个词,“坚强”。最早韩小沐跳舞,她和朋友们就吐槽,四肢僵硬,“像海带一样就在那里飘”。后来韩小沐开始做直播,也有人表示反对。但时间久了,随着韩小沐一步一步向上走,过去的玩笑,现在多了一份“佩服”。佩服什么呢?也许是一直的坚持,音少说。
“认识这么多的Up主里面,我真的觉得她(韩小沐)对于我来讲,是一个非常励志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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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少生活照
这几年里,音少的视频和私信中,尖锐的声音多了起来。最早做仿妆,总有人说她不像。视频发在抖音上,也会有一些不明白的网友直接来问,“你为什么长成这样?”在音少征婚视频上了热门后,她的择偶标准受到质疑,有人觉得音少在用北京人的身份秀优越,还有人觉得以音少的外貌没有资格提那些要求。对于这些,音少表示,如果是在自己27岁时,也许还会害怕这些嘲笑,但现在“做了四五年了”“心理已经非常强大了,他们骂我就直接拉黑,就这么简单”。
几年前,音少接受了一家媒体的拍摄,对方要求她顶着素颜在商场里转一圈。那天她被镜头对着,在周围人的目光里行走,小孩和路人抬头,目光飘忽地看她。之后,音少坐在影棚里,开始讲自己一次“翻船”的经历。出海、事故、遇水、变成素颜……音少的慌张,都在影像里被复现了出来。“其实当时没有那么慌。”音少说。
当采访快结束的时候,音少称做那个梦的感觉又出现了。“对过去的经历,我感到有点窒息。”音少说,“我难以想象换做其他人,他们面对那种所谓的误解也好,谩骂也好,会是怎样的感想。但我真的很感谢过去的经历,我能够扛得住那些不好的声音,然后继续走下来。”
但是否还愿意素颜上街?可能音少自己也没想到,最难以接受的还是目光。
“因为路人对你的那种目光、好奇,是很直观的感受。我可能心里会难受,那种情绪是一下子就蔓延上来的,是没法克制的。但我在网上看评论,在家是看不到人们反应的。”音少说,“走在街上,如果有人对你有不好目光的话,是没有人维护你的。”
镜头已经成为了另外一层底妆。
音少视频下面出现的疑惑,了解和喜爱她的粉丝会帮她解释,“十个观众,有八个喜欢我,有两个讨厌我。这两个人里可能有一个人说,你怎么长这个样子?另外八个喜欢我的人,可能有四五个会站出来说它是胎记。”
希望帮助面部缺陷者重拾自信
下一步,音少的计划是去化妆学校学习。
胎记曾经被音少认为是缺陷,不可见人,并认定所以靠脸吃饭的行业和她都没有关系。拍了条视频火了,也许是一种“万万没想到”。
做博主的5年时间,音少发现了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自己。音少收到的私信大多是对她的支持,也有来自类似面部缺陷的人感谢,还有人因为她的视频找到了适合的产品,获得了化妆的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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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少生活照
后台数据里,音少的粉丝基本都过了20岁,他们也许跟她一样,曾经被同学嘲笑过,偶尔会被路人审视。他们可能还是会恐惧,不敢去大公司面试。
因为没有多少化妆师会给有胎记的人化妆,所以他们并不愿去照相馆拍照。讲到这里时,音少表示自己已经报了班,毕业之后打算去给那些还被目光困扰的人们化妆,帮助他们重新获得自信,融入社会。
但这是不是为了迎合一种审美?音少的答案是,这是她本应该可以享受的权利。
红星新闻采访人员 陈卿媛 实习生 陈鹏多
编辑 郭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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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源:(红星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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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无影灯|她给自己有胎记的脸直播上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