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过去的年》写出了好多人的过往!

作者:莫言
对于我们这种焦急的心态 , 大人们总是发出深沉的感叹 , 好像他们不但不喜欢过年 , 而且还惧怕过年 。
他们的态度令当时的我感到失望和困惑 ,
小孩子可以兴奋地说:过了年 , 我又长大了一岁;但老人们则叹息:嗨 , 又老了一岁 。
过年意味着小孩子正在向自己生命过程中的辉煌时期进步 , 而对于大人 , 则意味着正向衰朽的残年滑落 。
这天的早晨要熬一锅粥 , 粥里要有八样粮食——其实只需七样 , 不可缺少的大枣算一样 。
据说在新中国成立前的腊月初八凌晨 , 庙里或是慈善的大户都会在街上支起大锅施粥 , 叫花子和穷人们都可以免费喝 。
我曾经十分向往这种施粥的盛典 , 想想那些巨大无比的锅 , 支设在露天里 , 成麻袋的米豆倒进去 , 粘稠的粥在锅里翻滚着 , 鼓起无数的气泡 , 浓浓的香气弥漫在凌晨清冷的空气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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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手捧着大碗的孩子们排着队焦急地等待着 , 他们的脸冻得通红 , 鼻尖上挂着清鼻涕 。 为了抵抗寒冷 , 他们不停地蹦跳着 , 喊叫着 。
我经常幻想我就在等待着领粥的队伍里 , 虽然饥饿 , 虽然寒冷 , 但心中充满了欢乐 。 后来我在作品中 , 数次描写了我想象中的施粥场面 , 但写出来的远不如想象中的辉煌 。
我们那里也把辞灶日叫做小年 , 过得比较认真 。
早饭和午饭还是平日里的糙食 , 晚饭就是一顿饺子 。
为了等待这顿饺子 , 我早饭和午饭吃得很少 。
辞灶是有仪式的 , 那就是在饺子出锅时 , 先盛出两碗供在灶台上 , 然后烧半刀黄表纸 , 把那张灶马也一起焚烧 。
焚烧完毕 , 将饺子汤淋一点在纸灰上 , 然后磕一个头 , 就算祭灶完毕 。
这是最简单的 。 比较富庶的人家 , 则要买来些关东糖供在灶前 , 其意大概是让即将上天汇报工作的灶王爷尝点甜头 , 在上天面前多说好话 。
也有人说是用关东糖粘住灶王爷的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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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完了灶 , 就把那张从灶马上裁下来的灶马头儿贴到炕上 , 所谓灶马头 , 其实就是一张农历的年历表 。
一般都是拙劣的木板印制 , 印在最廉价的白纸上 。 最上边印着一个小方脸、生着三绺胡须的人 。
过了辞灶日 , 春节就迫在眉睫了 。 但在孩子的感觉里 , 这段时间还是很漫长 。
家里的堂屋墙上 , 挂起了家堂轴子 , 轴子上画着一些冠冕堂皇的古人 , 还有几个戴着瓜皮小帽的小崽子模样的孩子 , 正在那里放鞭炮 。
那时侯不但没有电视 , 连电都没有 , 吃过晚饭后还是先睡觉 。
睡到三星正晌时被母亲悄悄地叫起来 。
起来穿上新衣 , 感觉特别神秘、特别寒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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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堂轴子前的蜡烛已经点燃 , 火苗颤抖不止 , 照耀得轴子上的古人面孔闪闪发光 , 好像活了一样 。
院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 仿佛有许多的高头大马在黑暗中咀嚼谷草——
这时候绝对不许高声说话 , 即便是平日里脾气不好的家长 , 此时也是柔声细语 。
至于孩子 , 头天晚上母亲已经反复地叮嘱过了 , 过年时最好不说话 , 非得说时 , 也得斟酌词语 , 千万不能说出不吉利的话 , 因为过年的这一刻 , 关系到一家人来年的运道 。
做年夜饭不能拉风箱——呼啦呼啦的风箱声会破坏神秘感——因此要烧最好的草、棉花柴或者豆秸 。 我母亲说 , 年夜里烧棉花柴 , 出刀才 , 烧豆秸 , 出秀才 。
秀才嘛 , 是知识分子 , 有学问的人 , 但刀才是什么 , 母亲也解说不清 。 大概也是个很好的职业 , 譬如武将什么的 , 反正不会是屠户或者是刽子手 。
因为草好 , 灶堂里火光熊熊 , 把半个院子都照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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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熟了 , 父亲端起盘子 , 盘子上盛了两碗饺子 , 往大门外走去 。 男孩子举着早就绑好了鞭炮的杆子紧紧地跟随着 。
父亲在大门外的空地上放下盘子 , 点燃了烧纸后 , 就跪下向四面八方磕头 。 男孩子把鞭炮点燃 , 高高地举起来 。
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 , 父亲完成了他的祭祀天地神灵的工作 。 回到屋子里 , 母亲、祖母们已经欢声笑语了 。
莫言:《过去的年》写出了好多人的过往!】在吃饺子之前 , 晚辈们要给长辈磕头 , 而长辈们早已坐在炕上等待着了 。
我们在家堂轴子前一边磕头一边大声地报告着被磕者:给爷爷磕头 , 给奶奶磕头 , 给爹磕头 , 给娘磕头……
长辈们在炕上响亮地说着:不用磕了 , 上炕吃饺子吧!
晚辈们磕了头 , 长辈们照例要给一点磕头钱 ,
年夜里的饺子是包进了钱的 。 现在想起来 , 那硬币脏得厉害 , 但当时我们根本想不到这样奢侈的问题 。
过年时还有一件趣事不能不提 , 那就是装财神和接财神 。
往往是你一家人刚刚围桌吃饺子时 , 大门外就起了响亮的歌唱声:财神到 , 财神到 , 过新年 , 放鞭炮 。 快答复 , 快答复 , 你家年年盖瓦屋 。 快点拿 , 快点拿 , 金子银子往家爬……
听到门外财神的歌唱声 , 母亲就盛上半碗饺子 , 让男孩送出去 。
扮财神的 , 都是叫花子 。 他们有的提着瓦罐 , 有的提着竹篮 , 站在寒风里 , 等待着人们的施舍 。
这是叫花子们的黄金时刻 , 无论多么吝啬的人家 , 这时候也不会舍不出那半碗饺子 。
我母亲说过一个叫花子扮财神的故事:
说一个叫花子 , 大年夜里提着一个瓦罐去挨家讨要 , 讨了饺子就往瓦罐里放 , 感觉已经要了很多 , 想回家将百家饺子热热 , 自己也过个好年 , 待到回家一看 , 小瓦罐的底儿不知何时冻掉了 , 只有一个饺子冻在了瓦罐的边缘上 。
叫花子不由地长叹一声 , 感叹自己的命运实在是糟糕 , 连以瓦罐装饺子都担不上 。
现在如果愿意 , 饺子可以天天吃 , 没有了吃的吸引 , 过年的兴趣就去了大半 。 人到中年 , 更感到时光的难留 , 每过一次年 , 就好像敲响了一次警钟 。
我们所怀念的那种过年 , 现在的孩子不感兴趣 , 他们自有他们的欢乐的年 。
时光实在是令人感到恐慌 , 日子像流水一样一天天滑了过去 。 *节选自莫言的散文集《会唱歌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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