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群与沈公的故事

前记:2021年1月10日 , 沈昌文先生去世 , 不久三联书店开始张罗为老人家出版纪念文章 。 5月间编委会开会 , 研究收入文章的篇目 , 谈到沈公晚年与俞晓群、朱立利等人接触较多 。 俞晓群的文章《没有沈公的日子》已经收入其中了 , 而在沈公晚年的日常生活中 , 朱立利做了很多事情 , 是否请他也写一篇纪念文章呢?俞朱二人商量:沈公去世前十年 , 即2009至2020年 , 发生了很多事情 , 有些与工作有关 , 更多的是生活中的琐事 , 零零碎碎 , 正经写起文章来 , 很难收入其中 。 那就采取断想的形式 , 每人回忆一段旧日的时光 , 把这些故事串起来 。 那里有许多沈公的生活细节 , 很值得记忆 , 也是读者很想知道的一些事情 。
俞晓群:说到沈公的晚年 , 应该如何界定“晚年”的时限呢?在我的观念中 , 大约是在2009年 。 这一年7月 , 我来到北京海豚出版社工作 。 上班后的第二天中午 , 我约沈公小聚 , 那时他还在帮助郝明义先生做事情 。 北京的7月很热 , 沈公找一家小酒馆 , 我们面对面坐着喝冰啤酒 。 他对我说:“如今我已经年近八十岁 , 做不动事情了 , 最多只能帮闲 。 再说海豚出版社是一家儿童出版社 , 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我说:“您不老 , 我做事情还需要您的领导 。 现在我常住北京 , 见面方便了 , 我会经常来拜访您 。 海豚社的工作 , 容我慢慢安排 。 ”到了年底 , 一天中午与沈公小聚 , 我说要接续“新世纪万有文库” , 在海豚出版社出版一套新的文库 , 也就是后来的“海豚书馆” 。 沈公说:“可以啊 , 但要去上海把陆灏请出来 。 不过我年龄大了 , 现在出门需要白大夫批准 。 ”我跟白大夫通电话 , 白大夫说:“老沈去上海可以 , 但要约法三章:一是住酒店要暖和些 , 二是老沈喝啤酒最多一瓶 , 三是以后老沈出门 , 除了上海 , 其他地方就不要去了 。 ”白大夫的嘱咐我一一答应 , 后来白大夫又来电话说:“你是领导 , 工作太忙 , 以后老沈的事情 , 让你的助手跟我联系就可以 。 ”说到我的助手 , 最初是李忠孝 , 他原来是辽宁教育出版社总编室主任 , 来到海豚出版社做总编室主任 , 经常跟随我跑来跑去 。 每次因公出差 , 他都要事先给白大夫打电话请示 , 批准后才能安排行程 。 后来李忠孝担任海豚社社长助理 , 事情太多了 , 身体又不太好 , 家还在外地 , 因此行政办公室主任朱立利参与过来 , 协助我们的工作 , 还要管理沈公的一些事情 。 大约从2013年开始 , 一直到沈公去世 , 沈家的大事小情 , 经常会找朱立利来做了 。
俞晓群与沈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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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晓群与沈公合影
朱立利:我原来在首钢工作 。 2009年底 , 来到中国外文局海豚出版社 , 做行政办公室主任 。 我认识沈公很早 , 但真正接触大约是在2010年 。 当时沈公几乎每天都会来海豚出版社 , 他早晨从家里出来 , 先走路到三联书店取信看书 , 然后乘1路公共汽车 , 到百万庄大街外文局站下车 , 十分方便 。 最初他经常到总编室去找李忠孝 , 有时李忠孝忙不过来或不在 , 他就会来到行政办公室 , 我专门为老人家摆放了沙发 , 陪他喝茶聊天 。 后来李忠孝做了社长助理 , 不在总编室工作了 , 我的办公室名正言顺成了沈公的第一落脚点 。 他有时来休息 , 有时来取书信 。 我不在办公室时 , 怕沈公来时无处落脚 , 我就一直开着办公室的门 。 沈公经常自己走进来 , 外间的工作人员给他沏上茶 , 他在那里翻看我架上的样书 , 见到那本需要 , 就会放到他的包里 , 留下一个纸条 , 写道:“老朱 , 书我拿走了!”“老朱 , 你不在 , 取走几册样书 。 我们很久没聚了!”这么些年 , 我一直留着这些纸条 , 大约有十五六张 。
日常我还帮助沈公安排一些具体的事情 , 比如找编辑谈书稿、为新书签名钤印、寻找他需要的书、安排各种活动等 。 记得有一次 , 我陪沈公去编辑室为新书签字 。 签好书后 , 小编们都站起来为沈公送行 , 沈公见状笑着说:“谢谢你们 , 我送给你们每人一本书 , 欢迎你们将来参加我的追悼会 。 ”小编们楞在那里 , 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 只有站着傻笑 。
俞晓群:我在海豚出版社工作九年期间 , 沈公重点参与了两件事情:一是组织策划书稿 , 有出版社的书稿 , 比如“海豚书馆”“几米绘本”“蔡志忠漫画系列”等;还有他自己的著作 , 我们确定 , 每年为他老人家出版一本书 , 有《八十溯往》《也无风雨也无晴》《师承集》《师承集续编》《阁楼人语》等 。 再一是参加各类文化活动 , 请他老人家站台助威 , 每年8月的上海书展 , 他都非常乐意前往 。 到那里参加他自己的新书发布会 , 还参加“两海会” , 即上海书店出版社与海豚出版社的联谊会 , 介绍“海上文库”与“海豚书馆” 。 再如海豚出版社每周在北京的新书发布会 , 他一般也会光临 , 坐在嘉宾席上 , 讲一些鼓励的话 , 表示对我们的支持 。 还有拜见一些知名作者 , 比如蔡志忠先生 , 我通过台湾大块出版公司 , 出版蔡先生的著作 , 却一直未能见面 。 那时蔡先生长期在杭州居住 , 沈公是蔡先生的老熟人 , 他亲自带着我们去杭州 , 与蔡先生见面 。
朱立利:沈公出差 , 一路照料 , 一般是李忠孝或我的责任 。 沈公最喜欢去上海 , 或者说他晚年只去上海 , 请他去其他的城市 , 他都会说:“我年龄大了 , 走不动了 。 ”或者说:“白大夫不同意我去 。 ”借口推掉 。 比如2011年“三老集”出版 , 其中有沈公《八十溯往》、钟叔河《记得青山那一边》、朱正《序和跋》 , 出版后湖南熬吧书店组织座谈会 , 请沈公、俞社长参加 , 都没能成行 。 他晚年除了去上海 , 大约只去过深圳 , 胡洪侠为他过生日 。 上海就不同了 , 一年去上一两次 , 沈公都会欣然同意 。 到了上海 , 沈公马上兴奋起来 , 故地重游 , 故友重逢 , 他每天一有空 , 就独自一人 , 在老街道上四处游逛 。 最初几年我们还没在意 , 后来沈公的耳朵越来越背了 , 我们又盯不住他 , 一会儿人就没影了 。 我们担心起来 , 因此再出门时 , 要请家人陪伴 , 沈公的女儿沈懿、沈双 , 还有外孙谭肖都同行过 , 他们了解沈公的习性 , 还可以随时向白大夫汇报告状 。 这样一来 , 沈公老实了很多 , 过量饮酒、擅自出行等行为 , 也有所收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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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沈公庆祝生日
当然沈公在外 , 还是有失控的时候 。 记得2015年 , 他带着我们去杭州见蔡志忠先生 。 当天晚上 , 蔡先生请我们吃日本餐 , 喝日本清酒 。 一直喝到下半夜 , 沈公实在挺不住了 , 又不肯在蔡先生面前服输 , 躺在日式的地板上睡了一会儿 , 爬起来还要喝 。 回到了酒店 , 他又对我说:“我明天早晨去西湖走走 , 你们不要管我 。 ”吓得我一夜无眠 , 第二天早晨三点半钟 , 我提前下楼 , 站在酒店门前等候 。 到了四点钟 , 沈公兴致勃勃地走了出来 , 见到我还说:“你怎么一直站在这里 , 没上楼睡觉啊?”
俞晓群:我们都知道 , 沈公有一个书房 , 号称“二房” , 里面有很多积攒多年的重要资料 。 后来我们为他编书 , 许多内容都是从这里整理出来的 , 比如《八十溯往》《师承集》《师承集续编》《八八沈公》等 。 他几次对我说:“我陆续整理出很多资料 , 有时间你让老朱过来一下 , 把资料拉走 。 ”一直到2020年 , 我们希望翌年再为沈公出版一本文集 , 8月份去上海书展首发 , 庆祝老人家九十岁寿诞 。 沈公说:“我老了 , 实在弄不动了 , 还是让老朱来我的书房 , 把相关的资料拿走吧 , 你们自己先整理 。 ”最终书未出成 , 人已离去 , 留下一段深深的遗憾 。
朱立利:我们按照沈公的指示 , 从他的“二房”里 , 陆续取出来一些资料 , 都是我经手办理的 。 在海豚出版社编《师承集》《师承集续编》时 , 沈公交给我们两批资料 。 2020年 , 我们准备为沈公编九十岁纪念文集 , 我又去取来了几大箱资料 , 其中有与季羡林、吕叔湘等人的通信 。 沈公已经按照人物的姓名首字母顺序 , 排列归类 , 整齐清晰 。
俞晓群:2018年我退休后 , 王强支持我们成立草鹭文化公司 。 王强一直说 , 中国出版家 , 他最看重沈昌文先生 。 说实话 , 我们能够得到资本界的青睐 , 沈公的声誉与人品 , 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 2019年 , 我们与浙江大学出版社启真馆合作 , 出版了《八八沈公》 , 接着重装了沈公的许多旧作 , 如《编辑手册》《师承集》《师承集续编》《也无风雨也无晴》《阁楼人语》《八十溯往》《知道》等 。 在几年的时间里 , 沈公忙着为新书拍靓照 , 忙着参加新书发布活动 , 忙着为新书、重装书签字 。 有时来工作室 , 有时来到书店售书现场 , 直到去世前不久 , 即2020年12月 , 他还会接待朱立利与小编们 , 为他的著作签字留言 。
最近三年 , 我们几乎每月都要请沈公出来小聚一下 。 有一帮朋友 , 号称鲸鱼堂成员 , 有谢其章、徐时霖、于奇、陈冠中、张冠生、吴兴文、赵国忠、顾犇、安建达、王志毅等 , 几位朋友轮流坐庄 , 选一家小酒馆 , 围坐在沈公身旁 , 嘻嘻哈哈 , 谈天说地 。 沈公不用车接车送 , 朱立利通过邮件发给他酒馆的地址 , 他就会定时赶来 。 喝上一瓶啤酒 , 吃上一份醉虾 , 说上几段旧事 。 直到疫情前 , 一次晚上小聚 , 沈公迷路了 , 晚过一个多小时才找到酒馆 , 当时把我们吓坏了 , 此后与沈懿约定 , 再请沈公出来时 , 一定要有人接送 。
俞晓群与沈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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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公在书架前
朱立利:沈公耳朵背 , 不愿意接听电话 。 开始他只接邮件 , 每邮必复 。 如果不回复 , 一定是有事情或者生病了 。 后来说不清什么原因 , 邮件不顺畅了 , 沈公时常说收不到 , 只好改由我与沈懿通电话 , 约好与沈公见面的时间地点 , 沈懿转告白大夫批准 , 最后由沈公执行 。 自从他2019年迷路之后 , 再出来参加活动 , 几乎都是我开车去接他 。 2020年10月18日 , 沈懿打来电话 , 他说沈公病了 , 让我出一趟车 , 送沈公去住院 。 见面时沈公连声说:“我没事 , 过几天出来 , 你们还要请我喝酒 。 ”不久沈公果然无事 , 很快出院了 , 我们又聚会了几次 , 还为他老人家祝寿 。 他兴致很高 , 主动要喝啤酒 , 餐后合影时还唱起歌来 。 但从沈公的面色与腿脚上看 , 老人家确实病了 。 最后一次见面是2020年12月9日 , 我带着草鹭的两位编辑去沈家 , 请沈公来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小酒馆 , 一边喝酒 , 一边签书 。 开始沈公还很兴奋 , 不一会儿就累了 , 他说:“对不起 , 我坐不住了 。 帮我拿着酒菜与书稿 , 回家去享用吧 。 ”不久俞总要去沈家看望沈公 , 但小区里出现了疑似病例 , 不让陌生人随意出入 , 只好作罢 。 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别了 。
俞晓群:沈公九十岁离去 , 说是无疾而终 , 但我觉得 , 还是有两个因素的影响:一是疫情 , 他很久出不了家门 , 那样一位闲不住的人 , 如此限行 , 严重影响了他的精神状态 。 二是2020年7月 , 白大夫生病住院 。 在半年多的时间里 , 沈公的生活开始没有了依托与规律 , 虽然沈懿辛辛苦苦 , 全力看护 , 但沈公还是离不开白大夫在身边的关爱与关心 。
朱立利:我们都知道 , 许多年来 , 白大夫根据沈公的身体状况 , 每天让他吃一大把药 , 还控制沈公每天的饮食 。 白大夫与沈懿对沈公无微不至的看护 , 我们亲眼所见 , 非常感动 。 白大夫与沈公同岁 , 身体一直很好 , 只是腿脚有些问题 , 但头脑非常清楚 。 直到2020年4月 , 老人家还在给俞总与我看病 , 给我的家人看病 , 给我们开药方 。 2021年9月 , 沈公九十寿诞之前 , 我们去看望白大夫 , 她坐在轮椅上 , 头脑还很清楚 , 见面就叫出了我们的名字 。
俞晓群与沈公的故事】俞晓群:我一直觉得 , 二位老人是世上最好的人 。 他们一生兢兢业业 , 辛辛苦苦 , 对人温良恭俭让 , 让我们由衷地敬佩 , 也是我们做人做事的楷模 。 他们的女儿沈懿、沈双 , 深得父母家传 , 处事平平静静 , 大方得体 。 最近草鹭文化组织出版《沈昌文集》 , 我们与她们商量版权的事情 , 沈双几次说:“你们就像我们家人一样 , 都是我爸最好的朋友 。 编文集的事情听从你们的安排 , 我们没有意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