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夜书所见古诗(小池古诗)

中国是诗的国度,从汉语言文学诞生之始,诗词的光芒便随之绽放,至今耀目 。文学如银汉,壮阔无垠;诗歌似繁星,不计其数,但能历经日月轮替而千古流传的佳作,始终只占据一小部分 。

这些镌刻于时光之中的经典作品,总能引发读者更多的思考,带来深刻的感动,而有些作品,读者在品鉴时,始终无法融入作者所构建的意境和欲展现的情感 。窃以为,这种区别,便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的“隔”与“不隔” 。

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黄庭坚)则稍隔矣 。“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在不隔……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 。

可将情感直观呈现之诗,方为不隔之诗隔与不隔,是《人间词话》中最为重要的观点之一,他认为,诸如陶渊明、谢灵运、苏轼等不隔之诗,才是好的作品 。所谓“不隔”,钱钟书的释义尤为精妙准确:

作者的艺术能够使读者对于这许多情感境界或事物得到一个清晰的,正确的,不含糊的印象,像水中印月,那么,这个作者的艺术已能满足“不隔”的条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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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好的作品,可以通过诗的言语,将景与情注入读者心中,直观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令读者与诗人无时空之远近、对诗作无理解之隔阂 。所以隔者如“雾里看花”,而不隔者“语语都在眼前” 。

两种阅读感受所产生的缘由,王国维并未详尽其说,盖因此种区别,实乃天赋、才学、境遇、技法等多种要素造成,非诗话、词话这类偏于妙悟的精简评句所能阐明 。天赋与生俱来,不可强求;才学、境遇也非一日之功;但创作技法却是有迹可循、有章可依的 。

技高之诗人,以心中情思、感悟为“意”,取世间景物、事物为“象”,再辅以文字之美,塑造一种意境,即将“意”入“象”,产生“意象”;由“意象”生“境”,是为“境生于象” 。从而达到情景交融的效果,让读者在感受诗歌之美的同时,也获取到诗人所要表达的情感 。

所以,诗人所构建的意境和画面,一定是直观清晰的,让读者如临其境,才能使之获取到诗中情感;这份情感,也定然是直观真切的,才可引起读者的共鸣、打动人心 。

这正是叶嘉莹对王国维“不隔”之作的理解:“作者有真切之感受,且能作真切之表达,是读者亦可或同样真切之感受” 。

能够将情感直观的呈现给读者,方为不隔之诗 。那如何,才能将诗中的情感直观真切的呈现给读者呢?试看古人作诗的技法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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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议论融入诗中,使议论之理直观呈现严羽《沧浪诗话》言:“宋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 。严羽认为,宋人写诗之所以不如唐诗,是在于宋人爱发议论、讲道理,故而缺少意境之美,唐人写诗在塑造意境美感的同时,能将自然的将情感融在其中,这便是高明之处 。

当然,严羽这一观点是对唐、宋整体的诗作而言,无论是哪个朝代的诗,均有“尚意兴理在其中”的佳作,如宋代梅尧臣的《陶者》: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

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

此诗着墨于古代百姓的艰辛,诸如烧瓦的工匠,他们辛苦劳作但却难以安身,而那些剥削者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却可住在黛瓦朱门的高楼之中 。平庸之作,在表达此种感情时,多会怜悯工人、愤斥剥削者 。

如《淮南子·说林训》:“陶人用缺盆,匠人处狭炉 。为者不得用,用者不肯为” 。两句谚语悲“为者”、斥“用者”,但读者却不能清晰直观的感受怜从何来,怒向何处 。

梅尧臣的表达便很直观 。首句点明陶者的辛劳,“陶尽”二字,背后蕴藏了多少的血汗,即便如此,他们的生活依旧窘迫,因此,诗人第二句以“无片瓦”突出这种窘迫,抒发了自己的怜悯,有了前文的衬托,读者在品读时,心中的怜悯亦不觉而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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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句则言剥削者“不为”,却住在高楼,一个是“陶尽土”;一个是“不沾泥”,然而他们的处境却完全相反 。前者“无片瓦”,后者“居大厦”,对比之下,读者的愤概也油然而生,这与“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

梅尧臣曾赞欧阳修:“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 。

他这首诗同样如此,未发议论而理在其中,一番事实对照,情感直观可见,“如在目前”引人深思 。

我们再对比两首颂扬母爱的诗歌,看唐代诗人是如何直观的表达心中的情感的:

世间爹妈情最真,泪血溶入儿女身 。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慈禧《祝父母诗》)

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流传非常广泛,道出父母之爱 。“可怜天下父母心”掷地有声,但是这种情感,是读者心中本身已有的情感,并非是因为此诗而产生的,即使没有前三句诗,最后一句诗的道理依然客观存在 。

纵观全诗,作者都在讲述父母爱自己的孩子,但是她并没有构造一种属于诗的意境,来展现父母的爱 。或许作者经历过某些事情,对父母之爱感触尤甚,所以才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但是作为读者,却是隔了这样一层感慨的缘由,所以无法直观的从诗中获取到这样的感动 。

四句诗,句法皆是同出一辙的说教式、议论道理,言语如同在喊着空泛的口号,这般作品,诗或许可以称之为诗,但定然称不上一首好诗,更遑论引起共鸣,打动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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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看唐代诗人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

诗的前四句,是一幅动态画面 。

一位母亲,手中不断的穿针引线,她要为远行的儿子赶制衣裳 。针脚很密,这样缝制,要花费更多的功夫和精力,但这位母亲依旧很仔细,因为她的孩子要穿上这件衣服远游,如果孩子回来得晚,衣服破了没人为之缝补,那该怎么办呢?所以母亲尽可能的将衣服缝得牢固厚实一点 。

这四句并未直接向读者讲述母爱如何光辉伟大,而是采用了白描的手法,生动质实地展现了母亲为他缝衣的一幕,让读者从这一件平凡的小事中、从这一针一线中感受其母亲的对儿子的担忧与不舍 。而这种不舍与担忧,正体现了母爱 。

诸如缝衣盖被之类贴近生活的平凡小事,随处可见,正因为如此,它很容易与读者的生活情感交错重叠,唤起读者内心的记忆,使之回想起父母那些为自己做的小事,从而感受到来自父母的爱意,引发共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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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孟郊写的是自己母亲,但以小见大,这位慈母的形象,也是天下父母共同的形象 。品读此诗,我们同样能够感受到“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情感,这种情感,是诗中蕴含的,也是读者通过孟郊塑造的意境而获取的,所以它是作者的,也是读者的 。

由此也可看出,单纯的议论极易沦为“隔”之诗作,只有将议论融入诗中,使议论之理直观呈现,作品才能不隔,也更为生动 。

以形象性思维作诗,将难言之情直观呈现细心的读者可能发现,孟郊《游子吟》的最后两句还没有分析,是的,因为这最后两句,运用了另外一种创作技法:以形象性思维写作 。

伍蠡甫认为王国维所说的“不隔”,正是在诗词中运用形象思维所产生的的效果 。此话不无道理,以形象性思维写诗,亦能使诗中情感的表达更为直观不隔,古人在写诗之时,也力求诗作形象鲜明 。

孟郊《游子吟》的最后两句,是阐述“母爱无以回报”的道理,倘若直接这般言明,同样很难得到认同,因为这个概念很模糊,很空泛 。故而,他将这种难以言明的情感,以三春的阳光、寸草之心,来使读者脑海产生阳光照耀春草的场景,一方广博无垠,犹如母爱;一方卑微幼小,犹如儿女欲报恩之心 。

如此,心中抽象的情感立马变得形象起来,读者在这幅形象画面的基础上,延伸到母亲无私的奉献,便能清晰的感受到母爱难以回报的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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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夜书所见古诗(小池古诗)】


我们再来对比一组作品:

愚轩具诗眼,论文贵天然 。

颇怪今时人,雕镌穷岁年 。

君看陶集中,《饮酒》与《归田》 。

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 。

这一段节选自元好问《继愚轩和党承旨雪诗》 。其二,第一、二句是说写诗贵在天然,第三、四句批判今人写诗费尽心力、刻意雕镌,后四句肯定陶渊明的诗风,天然不加雕饰,直抒胸臆 。元好问此诗整篇的意思,便是力主作诗要追求天然 。

但何为天然,天然之诗又好在哪里,陶渊明这两首作品又是如何体现天然之美的?元好问并未表现通透,这便是“雾里看花”之“隔”,因为诗中抽象的词汇、概念以及作品代号,很难使读者感受到天然之美 。

览君荆山作,江鲍堪动色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李白《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李白这两句诗是称赞韦良宰之诗天然,如同江淹鲍照一般 。李白亦主张“天然”的诗境,这也是他自己的诗风,若是仅以“江鲍堪动色”来表现天然之诗,同样很抽象,因此,李白用芙蓉来形容这种天然诗境 。

芙蓉也就是荷花,此花于水中生出,经历了清波的洗濯,所以芙蓉之美,是不加妆饰的、最本真纯洁的美丽 。这般描写,便将“天然”的诗境化抽象为形象,读者在品读时,脑海则会浮现一朵朵出水芙蓉,“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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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出水芙蓉”在脑海清晰之后,读者也就自然而然的感受到了“天然”诗境,并能直观地领略天然美的特质 。将理论蕴藏在一种优美的意境中、一幅形象鲜明的画面中,与虚泛词汇、概念,孰优孰劣,一目了然,这便是李白之诗与元好问之诗的区别,也是形象化思维写诗的妙处 。

正如《四溟诗话》言:诗有辞前意辞后意,唐人兼之,婉而有味,浑而无迹;宋人必先命意,涉于理路,殊无思致 。

“江鲍堪动色”,命意在前,是为辞前意,“清水出芙蓉”,将前句之意形象化描写,使之融入意象之中,是为辞后意 。元好问以辞前意一叙到底,所以不如李白之诗直观清晰 。

形象化,则婉而有味,浑而无迹;抽象化、逻辑化涉于理路,则无思致 。这种技巧,在《全唐诗》中随处可见,如张籍所描绘寄家书的场景:“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

诗人写家书唯恐说不尽,这种纠结的心理情感,是思亲之深切,但非常难以言明,一句“说不尽”太过轻描淡写 。所以第四句干脆将这种情感形象化:“送信的人准备出发了,我又喊住他,再次拆开家书,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话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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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诗人那种纠结的内心,便直观展现,其细腻真切,令读者动容,这便是运用形象化思维写诗的妙处 。

结语:

王国维最初的“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句中的“都在目前”本作“可以直观”,这与叔本华的“直观审美”不谋而合,亦或者说,它是艺术之美的根本特质 。古人并没有总结出“不隔”、“直观审美”的概念,但是他们在写诗时,依旧运用各种技法,使诗中情感直观呈现,也何尝不是古今中外,对“美”的直觉和共通 。

有些学者认为王国维提出的不隔之作,与中国传统诗学所提倡的“含蓄美”有着直接的冲突 。

其实两者并不矛盾 。含蓄之美,在于司空图说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前半句是说明含蓄,后半句是形容含蓄带来的美,“尽得风流”依旧是要求将诗人欲表达的情感直观呈现,否则只有含蓄而无美 。

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可谓将含蓄之美表现的淋漓尽致,但诗中那份惜别之情,无比清晰的传递到了读者心中,此诗含蓄,也直观,更是千古佳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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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言情志,其初始目的,便是将心中那种无法言明的情感,用诗歌的形式表达出现,令“无法言明”为“能够言明”、将心中感悟更加深刻有效地传递 。正如《毛诗序》所言:

“诗者,志之所之也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 。

所以,一首诗如果不能直观的将情感呈现,则有违诗之初衷,读者无法清晰地感受诗人的情感,自然也无法引起共鸣,这样的“隔”的诗作,只能成为诗人自己情感的容器,旁人是无法获取明见的,它也很难成为文学艺术的作品 。

直观的“不隔”之作,才能承载诗人的情感,传递到读者心中,即便是相隔千年,后世之人在品读时也能产生共鸣,也能体会到那种真切 。如此作品,便如连同古今的桥梁,我们能够从诗作走进诗人之心 。因此,古诗中情感直观呈现的技法运用,也是今人作旧体诗时需要思考借鉴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