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自称(史铁生和希米)

史铁生的心魂在人世间行走 , 无论碰到谁 , 都投以关爱的目光 。
现实生活中假如一对少男少女恋爱了 , 人们一般采取歧视、打压、封堵的态度 。但史铁生不这样看 。在中篇小说《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中 , 他写了他对这件事的态度 。当然 , 作品中的“我”不等同于史铁生 , 但“我”的态度应该就是作家自己的态度——他的态度温柔温暖温情 , 读着令人感动 。
任何转述都无法传达原文的精彩 , 所以笔者放弃转述 , 录下原文请朋友们欣赏:


这时我看见老树另一边的路面上有两条影子正一跃一跃地长大 , 顺那影子望去 , 光芒里走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 。我听见他们的嗓音便知道他们既不再是孩子了也还不是大人 。说他是小伙子似乎他还不十分够 , 只好称他是少年 。另一个呢 , 却完全是个少女了 。他们一路谈着 。无论少女说什么 , 少年总是不以为然地笑笑 , 总是自命不凡地说“那可不一定” , 然后把书包从一边肩上潇洒地甩到另一边肩上 ,  信心百倍地朝四周望 。少女却不急不慌专心说自己的话 , 在少年讥嘲地笑她并且说“那可不一定”的时候 , 她才停下不说 , 她才扭过脸来看他 , 但不争辩 , 仿佛她要说那么多的话只是为了给对方去否定 , 让他去把她驳倒 , 她心甘情愿 。他们好像是在谈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 , 这让我对他们小小的年纪感到尊敬 , 使我恍惚觉得世界 不过是在重复 。
“嘿 , 那儿!”少年说 。
他指的是离老树不远的一条石凳 。他们快步走过去 , 活活泼泼地说笑着 在石凳上坐下 。准是在这时他们才发现了老树的阴影里还有一个人 , 因为他们一下子都不言语了 , 显得拘谨起来 , 并且暗暗拉开些距离 。少女看一看天 , 又低头弄一弄自己的书包 。少年强作坦然地东张西望 , 但碰到了我的目光却慌忙躲开 。一时老树周围的太阳和太阳里的一对少年 , 都很遥远都很安静 , 使我感到我已是老人 。我后悔不该去碰那样的目光 , 他们分明还在为自己的年幼而胆怯而羞愧 。我只是欣喜于他们那活活泼泼的样子 , 想在那儿找寻永远不再属于我了的美妙岁月;无论是他的幼稚的骄狂 , 还是她的盲目的崇拜 , 都是出于彻底的纯情 。这时少女说:“我确实觉得物理太难了 。”少年说:“什么?噢 , 我倒不 。”过了一会少女又说:“我还是喜欢历史 。” 少年说:“噢 , 历史 。”不不 , 这不是他们刚才的话题 , 这绝不是他们跑到这儿来想要说的 , 这样的话在一定程度上是说给我听的 。我懂 。我也有过这样的年龄 。他们准是刚刚放学 , 还没有回家 , 准是瞒过了老师和家长和别的同学 , 准是找了一个诸如谈学习谈班上工作之类的借口 , 以此来掩盖心里日趋动荡的愿望 , 无意中施展着他们小小的诡计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走开 。我想我是不是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去 , 表示我对他们的谈话丝毫不感兴趣最好 。这时候少年说:“嚯 , 这儿可真晒 。”少 女说:“是你说的这儿 。”少年说:“我没想到这儿这么晒 。”
少女说:“我去哪儿都行 。”我想我还是得走开 , 这初春的太阳怎么会晒呢?我在心里笑笑 , 起身离去 , 我听见在这一刻他们那边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猜想他们一定也是装作没大在意我的离去 , 但一定也是庆幸地注意听我离去的脚步声 。没问题 , 也是 。世界在重复 。
我在那古园的小路上走 , 又和少年少女相遇 。我听见有人说:“你不知道那是古树不许攀登吗?”又一个声音嗫嚅着嘴犟:“不知道 。”我回身去看 , 训斥者是个骑着自行车的上了些年纪的男人 , 被训斥的便是 那个少年 。少女走在少年身后 。上了些年纪的男人板着面孔:“什么你说?再说不知道!没看见树边立的牌子吗?”少年还要说 , 少女偷偷拽拽他的衣裳 , 两个人便 跟在那男人的车边默默地走 。少女见有人回头看他们 , 羞赧地低头又去弄一弄书包 。
少年还是强作镇定不肯显出屈服 , 但表情难免尴尬 , 目光不敢在任何一个路人脸上停留 。
世界重演如旭日与夕阳一般 。
就像一个老演员去剧团领他的退休金时 , 看见年轻人又在演他年轻时演过的戏剧 。
我知道少女担心的是什么 , 就好像我记得她曾经跟我说过:她真怕事情一旦闹大 , 她所苦心设计的小小阴谋就要败露 。我也知道少年的心情要更复杂一点 , 就好像 我曾经是他而他现在是我:他怎么能当着他平生的第一个少女显得这么弱小 , 这么无能 , 这么丢人地被另一个男人训斥!他准是要在她面前显摆显摆攀那老树的本领 , 他准是吹过牛了 , 他准是在少女热切的怂恿的眼色下吹过天大的牛皮了 , 谁料 , 却结果弄成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 。
我停一停把他们让到前面 。我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走 。我有点兔死狐悲似的 。我想必要的时候得为这一对小情人说句话 , 我现在老了我现在可以做这件事了 , 世界没有必要一模一样地重复 ,  在需要我的时候我要过去提醒那个骑车的男人(我想他大概是古园的管理人):喂 , 想想你自己的少年时光吧 , 难道你没看出这两个孩子正处在什么样的年龄?他们 需要羡慕也需要炫耀 , 他们没必要总去注意你立的那块臭牌子!
我没猜错 。过了一会 , 少女紧走几步走到少年前边走到那个男人面前 , 说:“罚多少钱吧?”她低头不看那个男人 , 飞快地摸出自己寒伧的钱夹 。
“走 , 跟我走一趟 , ”那个男人说 , “看看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学校的 。”
我没有猜错 。少年蹿上去把少女推开 , 样子很凶 , 把她推得远远的 , 然后自己朝那个男人更靠近些 , 并且瞪着那个男人并且忍耐着 , 那样子完全像一头视死如归的 公鹿 。年轻的公鹿面对危险要把母鹿藏在身后 。我看见那个男人的眼神略略有些变化 。他们僵持了一会 , 谁也没说话 , 然后继续往前走 。
我还是跟在他 们身后 。如果那个男人仅仅是要罚一点钱我也就不说什么 , 否则我就要跟他谈谈 , 我想我可以提醒他想些事情 , 也许我愿意请他喝一顿酒 , 边喝酒边跟他谈谈:两颗 初恋的稚嫩的心是不能这么随便去磕碰的 , 你懂吗?任何一个人在 恋爱的时候都比你那棵老树重要一千倍你懂吗?你知不知道你和我是怎么老了的?
三个人在我前面一味地走下去 。阳光已经淡得不易为人觉察 。
这古园着实很大 , 天色晚了游人便更稀少 。三个人 , 加上我是四个 , 呈一行走 , 依次是:那个上了些年纪的骑车的男人、少年、少女和我 。可能我命定是个乖僻的人 , 常气喘吁吁地做些傻事 。气喘吁吁地做些傻事 , 还有胡思乱想 。
渐渐的 , 我发现骑车的男人和少年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了 。我一下子没看出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那距离在继续拉大着 , 那个男人只顾自己往前骑 , 完全不去注意和 那少年之间的距离 。我心想这样他不怕他们乘机跑掉吗?但我立刻就醒悟了 , 这正是那个男人的用意 。欧 , 好极了!我决定什么时候一定要请这家伙喝顿酒了 。
他是在对少年少女这样说呢:要跑你们就快跑吧 , 我不追 , 肯定不追 , 就当没这么回事算啦 , 不信你们看呀我离你们有多远了呀 , 你们要跑 , 就算我想追也追不上 了呀——我直想跑过去谢谢他 , 为了世界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重演 。我心里轻松了一下 , 热了一下 , 有什么东西从头到脚流动了一下 , 其实于我何干呢?我的往事并 不能有所改变 。
但少年没跑 。他比我当年干得漂亮 。他还在紧紧跟随那男人 。
我老了我已经懂了:要在平时他没准儿可以跑 , 但现在 不行 , 他不能让少女对他失望 , 不能让那个训斥过他的男人当着少女的面看不起他 , 自从你们两个一同来到这儿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你就不再是一个孩子 , 你可以胆怯你当然会胆怯 , 但你不该跑掉 。现在的这个少年没有跑掉 , 他本来是有机会跑的但他没有跑 , 他比我幸运 。他紧紧跟着那个男人 。现在我老了我一眼就能看得明 白:他并非那么情愿紧跟那个男人 , 他是想快快把少女甩得远远的甩在安全的地方 , 让她与这事无关 。这样 , 他与少女之间的距离也在渐渐拉大 。
少女慢慢地走着 , 仿佛路途茫茫 。她心里害怕 。她心里无比沮丧 。她在后悔不该用了那样的眼色去怂恿少年 。她在不抱希望地祈祷着平安 。她在想事情败露之后 , 像她这样小小的年龄应该编一套什么样的谎话 , 她心乱如麻 , 她想不出来 , 便越想越怕 。
当年的事情败露之后 , 我的爷爷问我:“你为什么要跑掉?”他使劲冲我喊:“你为什么要跑掉!”我没料到他不说我别的 , 只是说我:“你为什么跑掉!”他不说别的 , 以后也没说过别的 。
我跟在少女身后 , 保持着使她不易察觉的距离 。我忽然想到:当年 , 是否也有一个老人跟在我们身后呢?我竟回身去看了看 。当然没有 , 有也已经没有了 。我可能真是乖僻 , 但愿不是有什么毛病 。
少女也没有跑掉 。她一直默默地跟随 。有两次少年停下来等她 , 跟她匆匆说几句话又跟她拉开距离 。他一定是跟她说:“你别跟着你快回家吧 , 我一个人去 。”她 呢?她一定是说:“不 。”她说:“不 。”她只是说:“不 。”然后默默地跟随 。在那一刻 , 我感到他们正在变成真正的男人和女人 。
那个上了些年 纪的男人最后进了一间小屋 。过了一会 , 少年走到小屋前 , 犹豫片刻也走进去 。又过了一会少女也到了那里 , 她推了推门没有推开 , 她敲了敲门 , 门还是不开 , 她站 在门外听了一会 , 然后就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 。她坐下去的样子显得沉着 。这一路上她大概已经想好了 , 已经豁出去了 , 因而反倒泰然了不再害什么怕 , 也不去费心 编什么谎话了 。她把书包抱在怀里 , 静静地坐着 , 累了便双手托腮 。天色迅速暗下去了 。少女要等少年出来 。
我也坐下 , 在不惊动少女的地方 。我走得腰酸腿疼 。我一辈子都在做这样费力而无用的事情 。我本来是不想看到重演 , 现在没有重演 , 我却又有点悲哀似的 , 有点孤独 。
当年吓得跑散了的那一对少年这会儿在哪儿呢?有一个正在这儿写一种叫作小说的东西 。另一个呢?音信皆无 。自从当年跑散了就音信皆无 。
我实在是走累了 。我靠在身旁的路灯杆下想闭一会眼睛 。世界没有重演 , 世界不会重演 , 至少那个骑车的男人没有重演 , 那一对少年也没有重演他们谁也没有抛下 谁跑掉 。这真好 , 这让我高兴 , 这就够了 , 这是我给我自己这气喘吁吁的一个下午的一点酬劳 。那对少年不知道 ,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 正像我也不知道当年是否也有 一个乖僻的老人跟在我们身后 。大概人只可以在心里为自己获得一点酬劳 , 大概就心可以获得的酬劳而言 , 一切都是重演 , 永远都是重演 。我老了 , 在与死之间还有 一段不知多长的路 。大鱼还在游动 , 狮子还在散步 , 有一颗星星已经衰老 , 有一颗星星刚刚诞生 , 就在此时此刻 , 一切都已安顿停当 。但在这剩下的命定之路上能获 得什么 , 仍是个问题 , 你一刻不问便一刻得不到酬劳 。
【史铁生自称(史铁生和希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