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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很多,很多。比如一本厚厚的英语笔记本,那是我整个高中阶段记下的。隔壁村有位高中生来家里,说要补习英语,我一时冲动就将笔记本给他了。后来想起,虽说那笔记本于我再也没用,但毕竟有三年的时光在里面,多少有些后悔。再比如一件米白色夹克。那是初中时候买的,初中毕业时拍下的几张照片里,我都穿着它。到高中后,我仍经常穿,某次上课,我大概是在想一题数学怎么解吧?两手交叉抱着,搁在桌上,右手捏着钢笔,笔尖儿扎在夹克的左边袖子上。不知不觉,一团蓝色的墨迹洇开来了。当天中午到外婆家吃饭,刚好爸妈也到外婆家,我们坐了藤编的小板凳在太阳底下聊天,妈说,你袖子上那一团是什么?伸手拂了两次,都没拂落,细看了才知是墨迹。我以为妈会说我,但她什么都没说。
我到上海读大学了,仍然经常穿这件夹克。读研究生时,又一个冬天到了,我要找它出来穿,忽然发现找不到了。它是什么时候丢失的?是我从复旦南区搬到北区时弄丢的吗?怎么可能弄丢呢?我明明记得,我把它装进箱子了的。
现在,我想起那只花箱子来了。那是我妈的嫁妆。它的年纪,至少比我长两三岁。它来自施甸县内的工厂,来到集市上,被买回去,充作嫁妆中的重要物件。通体紫红,在紫红上有着白色碎花。这样的款式,在那个年代是很流行的吧?它从外婆家所在的永平村,行了十多公里路,来到奶奶家所在的汉村。从此在汉村的一间屋子里,一待就是二十来年。这二十来年里,我和它是那么熟悉。它始终放在里屋柜子上面,塞满我们一家四口的衣服,塞得太多了,以致它从来都是打开的状态。在箱盖的里层,还有一个小袋子,里面常会放些零钱,一角两角五角,我好多次把手伸进小袋子里……二十来年倏忽而逝,这只历史悠久的花箱子,被从里屋请出来,被腾空了衣裳,装满我的衣裳和书本等。箱子合拢后,用湿抹布擦一遍,紫红底上的白碎花,又一次闪烁出即将远行的光芒。拎在手里,很踏实的样子。只是,这次花箱子面临的旅程不是十多公里,而是三千多公里。
家里决定让阿爸送我到上海,我们拎着花箱子出门了。刚到昆明不久,我们就发现事情不对了。花箱子太重了,拎着走几步是没问题的,但拎着它下车,拎着它在路上走,拎着它去买火车票,拎着它去赶火车,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再看别人,他们手上的箱子是有轮子的,不用拎着,只用拉住拉杆,那箱子便如一只驯顺的小狗,乖乖地跟上了。我们的花箱子,没有轮子,只有扎扎实实的几十斤分量。阿爸拎一段,我拎一段,阿爸再拎一段。我再要拿过来,阿爸不让了,他把花箱子扛在肩头,恍若扛着一垛沉重的鲜花,我们往昆明火车站一路飞奔。
三天两夜后,夜色迷茫,我紧跟着阿爸,阿爸扛着花箱子走出上海火车站。
再后来,这只箱子跟着我在复旦待了好几年。在复旦,我从本部搬到南区,再从南区搬到北区,在北区内部还搬了一次。这只花箱子,是什么时候被我弄丢的?是被我不小心弄丢的,还是,刻意弄丢的?那么大一只箱子,肯定不可能是不小心弄丢的。那么是什么时候,我决定丢掉它的?眼前出现一个凌乱的画面,那是即将搬空的寝室,花箱子躺在地上,敞开着,肚子里空空如也,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或许,这就是我要遗弃它的时候了吧。
想起小时候看电视剧《红楼梦》,最后一集,宝玉从狱神庙出来后,醉金刚倪二跟狱卒讨回玻璃绣球灯还给宝玉。这灯原是黛玉的,那夜宝玉去探望黛玉,走的时候下雨,黛玉顺手拿来给宝玉照亮。如今,黛玉已死,贾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生活亦已烟消云散,宝玉孑然一身,只剩这一盏小小的灯照亮前路。不远处一艘船驶过,船妓敷衍完男人后,出船对月祝祷,看到岸上提着玻璃绣球灯的宝玉,即刻认出来了。宝玉也很快认出船上的是湘云,猛往河里跑,两人执手相看泪眼。转眼间,湘云又被船上的人拖走,宝玉拎着灯,一路追去。几个官差撞上宝玉,蛮横地将玻璃绣球灯打破了,只给他遗落一地碎片。
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这一《红楼梦》原著中没有的情节。物犹如此,人何以堪?那么多人,被宝玉丢失了,或者,是宝玉被他们丢失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究竟丢失了多少东西?实在难以计数。还有一件黑色皮夹克,一只棕色毛绒熊,一辆电动车,几辆单车,许多本书……大多忘却了,这些少数记得的,时不时地默默回到眼前,让我徒然叹惋。比起拥有它们,失去它们,似乎让我更深地知道它们的存在。它们丢失时,是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的,即便是被我刻意丢失,它们也不会有一丝抗拒,不会有一句怨尤。它们沉默着,就此消失了,或许在哪处人间和别的人在一起;或许在某处黑夜一般深广的垃圾填埋场,发霉,发臭,面目全非;或许早已魂飞魄散,正如终有一日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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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甫跃辉|【云边路】寻物启事 | 硬币(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