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青未了|万物生( 二 )


每天凌晨,我赶公交车路过柳林的时候,总会听到一阵“咯咯咯咯”的怪异声响,声音空旷清寒,于阒无人迹之地,格外让人惊悚。因而会联想到巫婆的蟾蜍、沼泽的气泡以及那些冷血的蜥蜴或者蟒蛇。经过久了,我又猜测这不过是一只早起的啄木鸟,为了向我证明“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道理。因此,尽管没有见过它的真面目,我经过的时候也就从容了许多。
春天当然不止桃红柳绿,也会有丑陋的声音。河流溯回之处,亦或迷雾沼泽。这让人欣喜之余,会多几分理智。

浔河水从甲子山缓缓而下,梅花的花瓣顺流盘旋在一位浣衣老妇的足旁。远处的山谷里鸟鸣喈喈,脚下的水流清浅可人。河水尚冷,但已经不能伤及筋骨,老妇人顶着头巾,挽着裤腿,赤着脚,用力踩踏着水中石板上的衣服。仿佛在踩踏经冬积攒的晦气和寒冷,最后铺展到河滩上接受太阳的照晒,从而迎接光和温暖。这是周而复始的年初希望,在实用的洗涤之外,更像是一种祛除邪气和暗物质的仪式。用最天然的水和最天然的方式来荡涤污垢从而清洁仪表和精神。而最为朴质的衣料也为最为朴质的淘浣提供了物质依据——如果这是阿玛尼古驰范思哲,它们自面世到化为灰烬都不会理解衣服为什么会被放到足底摩擦摩擦从而干干净净。衣服像人一样,也有着自己的命运。但是它们遮蔽的功能是唯一性的,再前卫的设计第一考虑的还是羞耻的底线。

中年|青未了|万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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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流过铺满被单的河滩,在山岭间蛇形。河床趋于平整,你甚至看不到河水流动的情形,唯有水藻轻微的起伏,才让你感到这流逝的悄无声息,这时间的如斯,光阴的匆匆。它倒映着蓬松着枝条的灌木乔木,它倒映着步履匆匆的行人和翩然起舞的白鹭,它将这浮光掠影抛掷,弯弯曲曲沿着盆地的地形周旋着寻找出路。它从倒覆的树木下穿过,它从枯黄的芦苇荡中穿过,它在黄土地上刻蚀出一条自己的道路。春水始盛,它收纳着涓滴支流的水,缓缓潜行。
这条我每天都要经过的河流,执着西去,常让我感慨小环境对生态的影响:“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一个地方的生态能够令河水倒流,实在也是不足为奇。天长日久,你在习惯这种想当然的时候,忽然在某个春日,当你看到浔河西去,终究在马鬐山下潴留成池塘、囤积成天湖、浩然成波澜的型状,你顿时醍醐灌顶,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它终究东去,东去是每条河流必然的宿命,它所经历的曲折看似顺从,实则是默默蓄积势能,它沉稳地流着,直到冲破山的阻碍,向平原汗漫而去,最终借道向东。这海洋怎么能缺少浔河的水呢?这浔河怎么就不能够到达海洋呢?这是柔弱的力量,这就是浔河的智慧。
如此想到,苏东坡在兰溪写的“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还未到境界,只着力在当下水的流向和人生境遇。我们不妨用巨灵的眼光来打量这些奔突在土地之上的血脉,小的环境尽管能够独成体系,但是中华的地质构造终究是西高东低,是水流迟早要东去,即使一时陷入困窘境地,但它必然要东归。这是浔河在天地之间书写的路誓,也是一条柔弱的河流给我们人类的启示。
“人是一个初生的孩子,他的力量,就是生长的力量。”河流何尝不是如此。

土地蒸腾着水汽在天幕下喘息。
农人们把肥料奋力泼洒进田土。
所有的种子等待着春雨的莅临。
冬小麦从睡梦中起身,挺直了腰杆等着剑拔弩张。
当一声春雷惊蛰而起,那些把自己埋藏起来的昆虫会一涌而出。大地在冬天提供了它们庇护和温暖,天空将在春天给予它们在空气中飞翔的翅翼。它们重回地表,探索在一个熟稔而又陌生的世界上,按照大自然颁发的规律繁衍生息而后复归于泥土。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春天温润了鸟类的喉咙,鸟类的歌唱温润了春天的风景。所有的枝条都在等待着爆裂出花朵和叶片,每一株植物的根系都在颤抖着扎往更深。鸟在树上筑巢安居,然后替树木发声、帮它们除虫。天真的古人甚至认为这时节,由于受到时令的感化甚至会“鹰化为鸠”,作为“齐物”之一种证明,从而虚拟出一个物化的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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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三百年前,庄周从一场春梦中醒来,忽然忘记了自己。他认为自己是在一个蝴蝶的梦里,从而认为万物齐一。这种浪漫的想法尽管破碎于科学昭明,但是,如果没有梦想,人类又会怎样?我们当然不会因为所谓的理智,而让那个至今徘徊在漆园之中的灵魂孤独。毕竟他提供了千百年来中国文人士大夫思想上的“退步”,方不至于让历史陷入僵滞死板,而多少有了一些人的味道。如果没有这些幻想乃至谵妄,世界又怎么会有多姿多彩的打开方式?历史又怎么会让人一再回味?人生又怎么会丰富和充满“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