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在那遥远的地方,有四个好汉子( 三 )


这天夜里,当真就下了一场透透儿的雨。第二天起,全村人上山下川摸爬滚打,把种子全种下了地。等喘过气儿来,我又去问三汉:“你咋知道会下雨?”他一下没明白,问我:“我咋知道会下雨?”我说:“你说他下呀,他下呀,他咋果然就下了呢?”这回三汉听明白了,虎牙又露出来,红着脸说:“球实哩,我知道个球实哩,我只知道老天爷不能把人往死里饿哇,他不下咋?他得下哩嘛!”我为三汉这超级智慧而目瞪口呆,一时有又点儿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智慧。就像我后来又有点儿拿不准二汉婆姨说“哪辈子没有这样人”的时候,到底是信念坚定还是痛苦太多以后的麻木一样。但有一点我会意出来了:乐天知命是一种品质,是生产方式落后和命运悲惨的人们的特征。渊远流长的中华文化中这种东西最有利于安定团结。中国老百姓因此成为世界上最安分守己,最热爱和平的人民。
天天在山上受苦,我们开始讨论什么是最难受的苦。三汉说是伏天在川里锄最后一茬玉米。因为川里本来没有山上风凉,又是一年中的最热季节,一人高的玉米像一顶密不透风的帐子,玉米扬的花落在身上,出汗时特别刺痒难耐。四汉却说是收秋,因为要往窑里“捍”。陕北人将担、扛、背、
驮总称为一个“捍”字是有道理的。因为没有大牲口,毛驴车也舍不得用,我们这地方一年收下来的所有粮食:梁、麦、菽、黍都要凭一条绳子和人的肩膀往回运。山陡路远,运粮食的具体姿势常常多变。所以略去担扛背驮的分类,总称为“捍”,意为不拘小节地带回来,是很省事又准确传神的。三汉和四汉一开始各执己见,后来我注意到,四汉抿嘴不做声了,看样子是习惯让着三汉的。四汉比哥哥们还忠厚老实,是四兄弟中唯一没有成家的一个。
秋后听说家里给四汉说亲了,四汉不愿意,因为开始征兵了,四汉想去当兵。三汉是民兵连长,当然也给弟弟使劲儿。但是不知为什么杨家湾一个青年也没当上兵,三汉和四汉那一段垂头丧气的,村里少了许多笑闹声。
四汉不久结婚了,听说女方原来是他中学同学。四汉结婚时,我们知识青年都去串门。那天四汉脸上冷冷的。我先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们知青中有一个人说了一些要扎根农村,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话。四汉听了竟然激动得红了脸。我不喜欢讲话那人,也不喜欢他讲的这番话。此时看四汉的神色,就幸灾乐祸地凑上去问:“咋?说得不对?”四汉说:“说得对!可说这些管甚哩,迟早你们是个走,甚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哩。”我碰了一鼻子灰,没有再说什么。当时我虽然不喜欢有人来不来就念扎根经,但也确实没有想到走,我好像在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上山下乡的安排,并且把改造农村的落后面貌当成今后的革命目标。所以对四汉的说法也不以为然,认为是他没有当上兵,心里不高兴,所以改变了往日忠厚老实与人无争的禀性。可是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另一件四汉发火的事情。
收获的季节,我们从山上“捍”谷子回来。一条手指粗的绳子的中间部分用来捆谷子,两头剩余部分挽成两个圈圈,套进人的肩膀,使谷子和人联成一体,或者说是让谷子长上两条人腿,人和谷子一同走回家。山高路远,进村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朵朵、毛毛和我以及三捆谷子走到场院的时候,我发现朵朵开始以一种怪里怪气的姿势晃动肩膀。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是没有力气把肩膀从圈圈里挣脱出来了。我想上前帮她一把,但是发现自己双手和双肩也都麻木得不能动。毛毛一定也和我们处在相同的境地,因为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容易才从那一大捆谷子中脱身。
我和朵朵恍然大悟,嘻嘻哈哈正准备照章办理。只听得背后有人凶巴巴地说:“操心!闪了腰!”我和朵朵肩上同时伸过一双手,每只手一边使了一点向上提的劲儿,那点儿劲别提多合适多妥帖了,使我和朵朵一齐卸下了肩头的千斤重担(显然千斤不是事实而只是比喻)。帮忙的是四汉。我们想道谢,只听得四汉更凶狠地说:“瞎球实闹!一群女子,何苦来受这苦!”说完,自管自走掉了。天已经黑,看不清四汉的表情,但他的口气简直要把我们一口吃掉。真不知道他的火气从何而来。这里是贫困的地方,土地贫瘠,单位粮食产量一直在一两百斤。现在每个百十人的村子里凭空来了十几号大男大女,我第一次想到,也许这里的人并不欢迎我们?看样子不管我们怎样想,怎样说,在他们眼里,我们和他们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