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在那遥远的地方,有四个好汉子( 二 )


每逢我沉入冥想的时候,二汉往往很配合我,他一动不动地蹲着,只有两只眼睛犀利有神,使我觉得对面山上的黄土已经被他的眼睛挖出了一对又一对的窟窿。他有文化,先当了几年的民办教师,听说是很不错的教师,很努力,有希望转成公办教师来的,后来得了病就只好收拾行李回村来。他病,自然和我们一起上山受苦的时候不多。加上他待人冷淡而高傲,笑容和话都少。
有一次他病得厉害,呕血不止。家人一大早张罗着往公社医院送。三汉和四汉慌慌地套了驴车,从窑洞里把他抱出来。二汉的肚子又大又圆,胀满了水,已经走不了路,但是神志很清醒。他对哭哭啼啼的婆姨厉声说:“哭甚哩!悄悄儿!”婆姨面无人色地住了声。他大他妈慌慌张张跑来,两人心急气短,哆嗦得话不成声。围在近旁的兄弟子侄、嫂子、弟媳妇们虽然有一大堆,但一个个方寸大乱。二汉的脸上只管淡淡的,眼睛里干燥无光,一头乱发被呕出的血凝住,像个扁平的帽壳奇怪地戴在头上,看他的肤色,也已经像黄土一样松散黯淡,那样子竟已是身心俱死。
谁也没想到他的病情还会好转,三几日,二汉又回到村里,又蹲在自家涧畔上遥望远山。只是大家这回都知道他得了肝上的病,传染。所以他的日子更冷清些。
有一天傍晚,我路过他家,远远看见他又蹲在涧畔上。正在我琢磨今天这个姿势应该叫倔强还是无望的时候,我听见他婆姨在窑里喊他进去吃饭,他明明听见了,就是不做声。一会儿,暮色中一个男娃磨磨蹭蹭走近他,嗫嚅不清地央告着:“大,回窑……吃饭……”二汉抱住那小身影,用自己的衣服紧紧裹住他,两个身影变成了一个。父子两个都不做声,婆姨也没声响,连烧火的风箱也停了,窑里窑外一片寂静。
我心里一阵难过,为这婆姨娃娃将来的无靠,更为这五尺高汉子现在的无奈。但不知怎么一来,我在难过中又有了一种欢快,和二汉比较,我觉得自己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一个太走运的人。虽然我知道看人家受苦时这样想实在不怎么样,但我就是没办法不这样想。先为自已原来的不知足而出了一身冷汗,又由于自己的幸运高兴得出了一身热汗。寒热往来的,第二天竟然抱病不起床,自己给自己免出一天工。懒懒地躺在炕上时,我又想到二汉一向的冷漠和高傲,而且觉得他这种态度很对头。因为一千个见过二汉的人一定有千个像我这样,在怜悯之外更多是庆幸。二汉难道不应该对报有这种想法的人表示轻蔑和决绝吗?细细想来,我也许是从那个懒懒地躺在炕上的时刻起,下决心不管今后碰到什么事情,绝不抱怨命运对我不公。因为用这种庆幸的自私心理分析了二汉处境,才叫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不幸。
二汉的婆姨高个子,是个爽快利落、干净大方的人。我曾经满怀同情地问她,二汉这么年轻就病得这样子,“你熬煎不?”她想了想,对我说:“罢!(就是不的意思)”我又问:“咋不熬煎哩?”她回答得更快,因为胸有成竹,所以还是一个雄辩的反问句:“哪辈子没有这样人呢?”我小小地吃了一惊,没想到一个陕北乡下女子,能够从这样横贯古今、俯视人生的角度理解自己的命运。我一时很为二汉欣慰,他婆姨有如此坚定的信念,他应算是终身有靠了。
三汉是好看的四兄弟中最好看的一个。健壮挺拔,筋骨匀称。面孔稍显黧黑但肤色油亮。他一笑就露出虎牙,由于他太爱笑,我很容易地发现他有一口在当地人中少见的、洁白整齐的牙齿。
这年春旱,一冬天雪少。立了春,又是一点一滴的雨雪没落。快到播种的时候,地里干得冒烟。干得冒烟并不是一个比喻,而是一阵风来,把田里的黄尘刮起,真的冒起一阵黄烟儿。我们这时候已经很有点劳动人民的感情,真为播不下种子,或者耽误了农时而发愁。可村里其他人好像都没有我们知识青年愁得厉害,他们每天照常上山去犁那些冒烟儿的地。
眼见得节气就剩两三天了,村里人还是照样。我沉不住气,很想找人问问。这几天上山受苦,我和一头牛分给三汉,我牵牛,牛拉犁,三汉赶牛和我。犁一天冒烟儿的地,三汉挣十二分,是最好的劳力才能挣的最高分。牛挣一顿草料和两把黑豆,我挣三汉的一半不到:四分半。我们三个当时一定都觉得挺公平,因为我们相处得很融洽。歇歇儿的时候,我问三汉老不下雨怎么办,他露出一对虎牙,暧昧地笑着说:“他下呀,他下呀。”这个“他”显然是指老天爷吧,可三汉怎么知道老天爷下不下雨呢?再问也问不出第二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