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三明治|神童与录音机 | 三明治×林培源短篇小说工作坊


_本文原题:神童与录音机 | 三明治×林培源短篇小说工作坊
今天分享的文章是青年作家林培源的短篇小说《神童与录音机》 。 从11月28日开始 , 三明治和林培源合作的短篇小说工作坊正在招募中 , 限额15人参与 , 目前名额不多 , 欢迎感兴趣的朋友填表报名参加 。 20号会公布入选结果 。
文 | 林培源
时候不早了 , 刘恪从一阵拉扯的抽动中睁开眼 , 右手手腕上紧绑的绳索勒得生疼 , 他知道 , 儿子醒了 , 世界经过漫长的停顿又重启了 。 他睁开眼 , 看到儿子坐在床边地板上 , 布条绕过他的颈部 , 从左边肩膀突起处隐没 。 光线透过窗帘射进来 , 房间半明半暗 , 叫人生出穴居动物般的荒诞感 。
刘恪醒转过来 , 肢体感觉比昨天更钝重了些 。 一天中 , 儿子大部分时段是醒着的 , 他就像湍流里的石头 , 在静止中被时间裹挟 。 刘恪无可奈何地意识到 , 他老了 , 过了缺觉也能生龙活虎的年月 , 儿子却不同 。 他难以置信 , 人的体内怎么可以蕴藏如此充沛的能量 , 在绳索圈定的固定范围内 , 儿子以一种非正常的姿势行走坐卧、吃喝拉撒 。 这一切使他更像一头被缚的野兽 。
儿子站起身 , 差点将刘恪拉下床 。 他往后扯 , 儿子定住了 , 回过头呆呆望着他 。
如果没有这道绳索 , 儿子就会走出家门 , 冲上大街 , 堵在路中间 , 朝急速驰来的车辆飞奔过去 。 刘恪尝试用铁链将儿子双脚绑起来 , 但过不了一天 , 儿子的脚踝就会勒得血肉模糊 。 最终他不得不解开锁链 , 结束这种对待重刑犯的残忍方式 , 也终结了自己形同“狱卒”的身份 。
现在 , 刘恪的右手和儿子的左手由一根粗粝结实的绳索捆在一起 , 绳索两头各有圆环 , 棉布缝制的圆环里塞满棉花 , 被几股铅线固定在绳索上 , 紧紧缚住一粗一细两只手腕 。 起初刘恪不懂这种捆绑的技艺 , 也排斥这种畸形的捆绑 。 在不辨方向的拉扯中 , 他和儿子手腕上的皮肤都被磨出血来 。 流血的皮肤痊愈后结痂 , 又在下一次的撕扯中破开 , 日子在捆绑中 , 从一个起点 , 到另一个起点 , 如同无限重生的莫比乌斯环 。
在别人眼中 , 儿子是一个低能儿 , 一个病患 , 是一截露在腰间溃烂的盲肠 。 只有他这个做父亲的拒不承认这点 , 他理解的病患理应气若游丝躺在病榻上(假若他瘫痪或肢体残缺)或囚禁在房间中(假若他是一个精神病人) 。 可是儿子四肢健全 , 没有患上任何精神疾病——起码他不胡言乱语 , 也少有躁狂妄动的时刻 。 这些都让刘恪笃定 , 儿子只是身体某些机能暂时丧失了 , 随着时间流逝 , 他会好起来的 。
刘恪如此坚信 , 是因为儿子曾给这个家带来那么多的荣誉和欢乐 。
儿子从小就是县里出了名的“神童” , 他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 可以出口成章 。 三岁不到 , 识得2000多个常用汉字;四岁 , 能够一字不漏背《三字经》和《千字文》;五岁 , 将唐诗宋词熟记了大半 。 随着年龄增长 , 儿子异于常人的天赋逐渐展露得更彻底 。 真正让他一举成名的 , 是十年前那场中华汉字记忆挑战赛 , 小小年纪的他和从各省市晋级来的24位选手一起接受挑战 。 全国多家电视台对比赛进行了实况转播 , 使得赛事变成了一场全民记忆比拼的大狂欢 。
刘恪和妻子坐在在观众席上 , 为儿子加油和祈祷 。 儿子的个头并不高 , 头发理得很短 , 神神气气的 , 站在聚光灯下 , 双眸闪闪发亮 。 他的镜头感很好 , 面对主持人的提问和“刁难” , 总是对答如流 , 从不怯场 。 他的完美表现就像一台看不出任何破绽的机器人 , 即使出了些微小差错 , 也能及时自我纠正 。 观众和评委都对他的逻辑思维和记忆力惊叹不已 。 当他从容写出在场其他选手都写不出的生僻字时 , 更是引起了众人欢呼 。 最终他一路过关斩将 , 拿到了冠军 。分页标题
比赛过后 , 一家人满载而归 , 镀金的奖杯 , 被小心地供在带玻璃门的书柜上 。 比赛的视频在网络上被人疯狂转发和评论 , 听闻消息的朋友登门拜访 , 请求刘恪透露些育儿秘方 , 市里召开的一次教育论坛 , 也邀请他们夫妇出席 , 甚至有人开出高价 , 要给他们在专场讲座 , 教授培养孩子学习跟记忆能力的方法 。 刘恪的儿子 , 从这次比赛以后 , 又登了省城综艺节目的舞台 , 给无数人带来了震撼 。 当地媒体采访人员上门采访 , 问刘恪和妻子 , 你们培养孩子有什么诀窍 。 刘恪说 , 天赋就像基因 , 是与生俱来的 , 但后天的悉心培养至关重要 。 妻子笑着说 , 我们没有让孩子上过一天的辅导班的 , 他是自学成才的 。 采访人员还想追问 , 但都被刘恪阻拦下来 。 儿子就这样被他们带着 , 从学校 , 到电视台 , 又从电视台 , 到了市民大讲堂 。 奇怪的是 , 面对蜂拥而来的围观和称赞 , 儿子却异常平静 , 他沉浸在一个隐秘的洞穴中 , 自动屏蔽了周遭的喧嚣 , 除了比赛 , 余下时间上学放学 , 和普通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 如果不是因为在升旗仪式中受到校长表扬 , 谁也不会察觉到 , 他们身边藏着一个天才 。
但是 , 刘恪怎么也想不到 , 这个昔日的神童会突然“生病” , 没有任何征兆 , 就像一棵树被拦腰砍断 , 停止了生长 。 刘恪想起那个下午 , 儿子放学归来 , 双眼哭得红红的 。 他和妻子觉察到了不对劲 , 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 儿子哭着说 , 有个成语 , 我忘了 , 不会写 。 他们觉得不可思议 , 妻子说 , 不会写也不用哭!儿子继续道 , 我记得“战战兢兢”的 , 可就是写不出来 。 刘恪疑惑 , 怎么会写不出来?妻子追问 , 那你现在会了吗?儿子眉头一皱 , 脸一红 , 眼泪就掉了下来 。 他说 , 老师罚我抄写一百遍 , 全班……全班就我一个人不会 。
妻子一听 , 气得浑身发抖 , 抓起手机就要打电话给老师投诉 , 被刘恪制止了 。
晚上趁儿子睡着了 , 刘恪偷偷翻他书包 , 鼓鼓的书包塞满了教材和作业本 , 他找出作业本 , 拧开台灯 , 纸上密密麻麻抄的全是“战战兢兢”四个字 。 儿子写得很认真 , 工工整整的字铺满了格子 。 他想象儿子趴在课桌上抄写的情景 , 胸中生出许多疑虑和闷气 。 刘恪还记得 , 儿子三岁时学认这个成语的样子 。 现在 , 这个《诗经》的成语 , 从纸上跳出来 , 跃入眼帘 。 他的眼皮被刺了一下 。 他满心的怨恨 , 凭什么让我儿子抄成语?他是拿过全国记忆大赛冠军的啊!他越想越气 , 急不可耐地翻查作业本 , 渴望从里头寻出些蛛丝马迹来 。 纸上那些笔画并不复杂的字 , 越看越陌生 , 汉字的形和意长了脚似的 , 猖獗而狰狞 , 每一个字都歪歪扭扭的 , 像是要爬出来 。 他不敢和它们对视 , 生怕这些张牙舞爪的汉字 , 会一口咬住他 。
刘恪将作业本胡乱塞回书包 , 像怯场的士兵那样吓得落荒而逃 。 重新躺回床上 , 他的心跳得飞快 。 眼睛一闭上 , 就全是密匝匝的字 , 它们长了脚 , 横冲直撞的 , 将他围起来 。 以前 , 刘恪从未觉得让孩子熟记汉字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 他想起以前父子俩经常玩猜字游戏 , 只要他给出谜面 , 儿子很快就能抓住谜底 , 乐此不疲 。 他认为儿子能有今天的成绩 , 和他的寓教于乐分不开 。 可是这一刻 , 面对眼前的幻象 , 他禁不住怀疑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妻子醒过来 , 见他翻来覆去 , 问他 , 怎么没睡?
刘恪说 , 我刚刚去翻儿子书包了 。
妻子说 , 有什么发现没有?刘恪没有回答 。
妻子自说自话 , 你说会不会中邪了?
刘恪说 , 都什么年代了 , 哪有这种事?
那你说 , 怎么会想不起来呢?明天我们再考考他?
刘恪沉吟了一下 , 让他休息吧 , 别折腾了 。
妻子听完 , 叹口气 , 陷入了沉默 。分页标题
令刘恪和妻子抓破头皮也想不到的是 , 后面几天 , 情况愈加严重了 。 一次语文测试 , 儿子连《滕王阁序》也背不出来了 , 他握笔的手在抖 , 面对空白的纸张 , 就像面对起伏不定的大海 。
班主任打来电话 , 把儿子近期在学校的异常和他们沟通了 。 刘恪说 , 我们也不知道孩子怎么了 , 可能学习太累 , 有厌学情绪 。 班主任说 , 下月就是全国挑战赛了 , 能不能卫冕冠军 , 关系到市里的名誉 。 刘恪在电话这头唯唯诺诺 , 挂了电话 , 他焦头烂额地来回踱步 。 妻子从他紧皱的眉头中 , 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 。 你说 , 我们是不是给孩子太大压力了 。 刘恪揉了揉额头 , 坐回沙发上发呆 。
他们惴惴不安地等儿子放学 。 这一次 , 儿子没有和父母打招呼 , 进了门 , 书包也没搁下 , 鞋也没脱 , 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 。
刘恪和妻子面面相觑 , 这时 , 儿子突然背起了《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 , 渺沧海之一粟 。 哀吾生之须臾 , 羡长江之无穷 。 挟飞仙以遨游 , 抱明月而长终 。 知不可乎骤得 , 托遗响于悲风……”后面的句子 , 堵在喉咙里 , 怎么也吐不出来 。 儿子挠着头 , 憋红了脸 。 母亲咬着嘴唇 , 站在他身边 , 想安慰他 , 又不敢发出声音 。 从前儿子读起古文来 , 都是摇头晃脑有板有眼的 , 但这一刻 , 他的表情痛苦极了 , 脸部扭曲 , 拳头紧握 , 好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 。 妻子终于忍不住 , 捧住他的脸 , 将他往怀里靠 , 轻轻拍着他的肩 。
儿子怔怔的 , 眼睛发红 , 他抽泣着说 , 妈 , 我怕……
现在 , 刘恪想起这些 , 心口还是一阵痛 。 起初他们都觉得 , 这一切只是暂时的 , 他们向学校请假 , 带儿子去外地散心 。 在外地的那几天 , 儿子的情况有了好转 , 他们坐缆车 , 爬山 , 又看了不少名胜古迹 , 儿子就像放归山野的小动物 , 连脚步也轻快了 。 刘恪和妻子心中一阵暗喜 。
谁也不曾料到 , 在外几天的表现不过是种“假象” , 回来后 , 儿子的“病情”急转直下 , 起先 , 他的记忆出现了紊乱 , 先是词语 , 后是句子 , 竹笋似的 , 一层一层从身上剥落 。 每天清早醒来 , 他都会浑身出汗 , 坐在床头 , 不想穿衣 , 不想刷牙洗脸 , 也拒绝吃饭和上学 。 不管父母怎么劝 , 他就是不肯动弹 。 母亲蹲在他跟前 , 安慰他 , 有什么心事 , 和妈说 。 儿子抬起眼 , 母亲发现 , 他的眼底布满血丝 , 原来他一整晚都没有合过眼 。
刘恪和妻子带他去省城最好的医院看病 , 医生检查了五官 , 也测了智力 , 并没有检查什么异样 。 医生纳闷 , 他行医这么多年 , 从来没碰过这种怪状 , 眼前这个孩子 , 语言能力完好 , 也没有什么认知障碍 , 奇怪的地方就在于 , 他无法像常人那样进行记忆 。
医生打了个比方说 , 孩子现在的状态 , 就像电脑出了故障 。
刘恪的妻子哭了 , 差一些就向医生跪下 , 她问医生 , 我家孩子的病到底能不能治?
医生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 , 只是开了处方 , 让他们到药房取药 。
医生说 , 我把这个病例记下来 , 有新的发现我会给你们电话 。 临走时 , 医生还嘱咐道 , 别给孩子太大压力了 , 他可能是记忆太用力才会生病的 。
从医院回来后 , 刘恪和妻子如临大敌 。 儿子拒绝吃药 , 他说:我没病 , 我不吃药 。 不管父母如何软硬兼施 , 他就是不肯张嘴 。
妻子说 , 你得吃药 , 吃了才会好 , 吃了记忆力才会回来 。
儿子摇摇头 , 赌气似的 , 眼底蓄满了泪 。
刘恪径自走过去 , 拉开妻子 , 将她手里的药瓶夺走 , 一把扔进了垃圾桶 。
他说 , 没有检查出具体病情前 , 不能乱吃药 , 万一吃坏了怎么办?
那段时间 , 儿子没有去上学 。 刘恪向单位请了假 , 妻子也从公司辞职 , 两个人轮流在家陪儿子 。 儿子想出门 , 他们不放心 , 只让他在家里待着 。 为了消磨时间 , 也为了锻炼记忆力 , 儿子平日重复做的事 , 就是坐在书桌前抄文章 。 他抄了满满一大本 , 每个字都写得极为用力 。 他抄写时 , 全神贯注 , 浑身的肌肉紧绷着 。 天气并不热 , 但他就像在热水里泡过一遍 , 汗珠从额头渗出 , 滴落在纸上 。 母亲陪着他 , 他抄到多晚 , 她就陪到多晚 。 刘恪看不下去 , 走过去将儿子手里的笔夺走 , 将台灯关掉 。 房间的光线暗下来 , 儿子抬起头 , 看着父亲 , 既不反抗 , 也不说话 , 只是将桌子上厚厚的一叠抄写本抱起来 , 搂在怀里 , 然后爬上床 , 弯腰弓背 , 像裹在羊水里的胎儿那样 。分页标题
妻子被这刘恪的粗暴给骇住了 , 她质问 , 这也不许 , 那也不许 , 你到底想怎么样?
刘恪说 , 你忘了医生怎么说的吗?孩子是记忆太用力才会生病的!
妻子哽咽 , 那怪谁呢?能怪孩子吗?
刘恪想起妻子说的那些话 , 再看看儿子 , 陷入了沉默 。
后来 , 情况更糟糕了 。 不管接触什么样的文字 , 儿子转眼就忘得精光 , 他不甘心 , 硬着头皮强记 , 可是记得越多 , 忘得越快 。 刘恪和妻子看在眼里 , 疼在心里 , 他们茶饭不思 , 上网查资料 , 到不同的医院问诊 , 就是无法知道孩子到底患的什么病 。 为了避免让孩子接触和文字有关的东西 , 他们想了很多办法 , 撕掉电器的标签 , 将印有说明的包装袋藏起来 , 停了电视 , 将家里的书本收到纸箱中 , 甚至将正对着街口广告牌的窗户也糊了起来……夫妻俩减少了说话 , 在儿子面前 , 他们用眼神和手势交流 , 试图人为制造一个没有语言和文字的环境 。
有人建议他们到乡下问落神婆 , 他们将儿子生辰八字念给落神婆听 , 落神婆说 , 儿子本是文曲星下凡 , 但遭了小鬼暗算 , 须做法事 , 才能保平安 。 那时已是农历七月 , 落神婆说 , 鬼门关开了 , 中元节之前 , 务必做好法事 。 他们给落神婆包了厚厚的红包 。 法事就在落神婆自家的庵堂里做 。 儿子跪在地上 , 不断回头张望 , 母亲暗示他 , 头低下去 。 他没有遵从 , 只是直愣愣地盯住落神婆满是皱纹的脸 。 落神婆念念有词 , 赤着脚在庵堂绕圈 。 符纸烧了起来 , 儿子看到繁复的符号在灰烬中飞舞 。 最后 , 他们按住儿子 , 灌他喝下掺了纸灰的水 。 刚灌下去 , 儿子就呜哇呛起来 , 符水吐得一干二净 。
他们一度放弃了救治 , 也因此错过了那场能让儿子再度扬名的比赛 。 刘恪和妻子意识到 , 他们这么做无异于掩耳盗铃 。 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文字符号 , 禁掉汉字 , 还有英文……有形的物体能消除 , 但无形的东西灭了还会再生 。 儿子头脑里装了那么多的语言符号 , 就算所有东西都忘光了 , 他潜意识里的认知仍然无法消除 , 而如果连这一认知也没了 , 儿子就彻底作废了 。
儿子比谁都害怕这个结局 , 他晚上睡不着 , 和母亲哭诉 , 说看到有人伸手将他脑袋掏空了 , 他还说 , 他们抢了东西就跑了 。 他说话时 , 眼神躲闪 , 已经开始不正常了 。 刘恪和妻子无能为力 , 他们搂住儿子 , 彻夜难眠 。
刘恪替儿子办了休学手续 , 离开学校那天 , 班主任送他们到校门口 , 就像送别迟暮的英雄 。 那群曾经以儿子为豪的同学 , 也远远地看着他们 。 妻子不敢回头看这群送行者 , 哪怕看一眼 , 都会陷入羞愧 。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 这个昔日的神童即将陨灭光亮 , 陷入寂灭 。
面对父母的禁令 , 儿子难以理解 , 他想回到过去 。 母亲说 , 我们这么做是为你好 。 刘恪说 , 好儿子 , 你听话 , 熬过这一关 , 就会好的 。
儿子没有说话 , 他不解地看着父母 , 像看着陌生人 。
那段日子 , 儿子表面上遵从父母的命令 , 背地里又瞒着他们 , 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本《新华字典》 。 那是他开始认字时 , 父亲送他的礼物 。 他曾经无数次翻阅这部字典 , 熟悉字典上所有的字词 , 连字典那略带潮湿的味道 , 也记忆深刻 。 捧起这部字典 , 就好像捧起了过去的时光 。 他从第一页开始 , 看到最后一页 。 纸上留了他的淡淡的指痕 。 他想强占所有的汉字 , 想变成一个巨型的字库 。 他天真地以为 , 只要占有的汉字足够多 , 就能抵消遗忘的啃噬 。 从前 , 他闭上眼能背出大半部字典 , 可是现在 , 他无从背起 。 纸上的字胡乱跳动 , 从这一处滚落到另一处 。 他置身在汉字的迷宫 , 顺着这个汉字 , 爬到另一个 , 想将所有方块字连起来 , 织成一张网 。 遗憾的是 , 他迷路了 。 他痛苦地趴在字典上哭 , 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分页标题
到后来 , 他连识字能力和方向感也丧失了 , 语言能力一落千丈 。 从哆哆嗦嗦地拼凑出一句话 , 到只能吞吐出零碎的单字 , 中间隔了不到一年 。 语言对这个少年施行了报复 , 它们脱离理智的掌控 , 将这个曾经占领它们的人丢在荒漠中 。 儿子气急败坏 , 将字典一页页撕下 , 用打火机点燃 , 风把燃烧的纸张吹起 , 窗帘布着了火 , 家里差些就给毁了 。 刘恪气得浑身发抖 , 不顾妻子的反对 , 将他锁进房间 。
儿子在房里哀号 , 喉咙像含了滚烫的热水 , 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 。 后来 , 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 , 竟然撬开了窗户 , 试图翻出去 , 幸好被卡住了 , 半只身子挂在窗台 , 路过楼下的人发现了 , 急忙呼救 , 这才免于坠楼的危险 。
妻子哀求道 , 送他去医院吧 。
刘恪说 , 你疯了?进了那个地方 , 孩子这辈子就毁了 。
儿子的哭闹越来也不受控制 , 刘恪不忍心打他 , 只好想出一个下策 , 趁儿子安静片刻 , 给他喂安眠药 , 吃完 , 儿子就像被驯服的野兽那样 , 浑身软踏踏的 , 一沾床就睡了过去 。
妻子看着熟睡的儿子 , 默默垂泪 。 儿子的“驯服”并没有让她安下心 , 相反 , 她觉得这是对儿子更可怕的戕害 , 长期服用安眠药 , 只会损伤他的脑组织 。 儿子已经这样了 , 不能再坏下去 。
刘恪知道 , 生活就是从那时开始脱轨的 。 有一次 , 刘恪看了一部纪录片 , 纪录片拍的是一只叫Chantek的红毛猩猩 , 这只红毛猩猩在人类学家的训练下 , 学会了手语 , 能够独立收拾房间并使用工具 , 甚至认得去快餐店的路线 , 知道用特制的钱币买汉堡 。 看完纪录片 , 刘恪兴奋不已 , 红毛猩猩的事迹给了他启发 。 既然猩猩可以学手语 , 那儿子也应该没问题 。 他网购了一套手语教程 , 先自学 , 再教给儿子 。 他想借助手语让儿子重新认识世界 。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妻子 。 妻子说 , 你觉得可行 , 就试试吧 。
可惜事与愿违 , 不论他怎么教 , 儿子就是学不会 。 他看着父亲变换各种手势和肢体语言 , 觉得很新鲜 , 龇牙咧嘴笑了起来 。 一阵悲哀掠过刘恪的身体 , 他意识到 , 儿子现在的学习能力 , 连一头红毛猩猩也不如 。 他越想越气 , 越气越恼 , 突然抬起手 , 朝儿子脸上甩去一巴掌 。 儿子受了惊吓 , 抱头蜷在地上 , 嗷嗷哭起来 。 没用的东西 , 父亲愤愤地骂道 。 妻子跑过来抱住儿子 , 她破口大骂 , 你发什么神经!
刘恪没有发神经 , 他更大的担忧是 , 哪天他们老了 , 而儿子还健健康康活着 , 到时候谁来照顾他?
妻子指责道:要不是因为你 , 儿子不会这样!
刘恪看着眼前的妻子和儿子 , 忍不住抹了抹眼 。 他想起儿子牙牙学语时 , 他将儿子抱在膝头 , 一字一句读唐诗给他听 。 儿子看着他 , 双眼扑闪扑闪的 。 那些错落有致的字词 , 掉进了他眼里 , 也落到心底生根发芽 。 那样美好的场景一去不复返了 。 如今想到这些 , 刘恪的心揪成一团 。 他不明白 , 这一切到底怎么了 。 到最后 , 他跌入了巨大的惶惑中 , 苦苦维系现在的状态为了什么?儿子失去自由 , 作为父亲的他也失去了自由 。 他幻想过 , 如果将儿子放归深山 , 放归到没有社会秩序的荒野 , 他兴许就能像原始人那样 , 赤身裸体 , 茹毛饮血 , 他将重新学习狩猎和追捕 , 开垦荒地 , 刀耕火种 , 在另一种意义上 , 成长为人 。
刘恪从回忆中晃过神来 , 日光爬上窗台 , 他从床底移出便盆 , 儿子立在那里 , 高耸的身躯像一截树桩 。 他扯下儿子的裤子 , 儿子的尿液喷洒在便盆边缘 , 又洒落一些在地板上 。 刘恪听到一阵沙沙声 , 闻到了刺鼻的腥臊味 。 他想 , 再过一些时日 , 儿子会退化到连便溺也无法自控的地步 , 那时 , 他得给儿子换上纸尿布 。 他想起儿子小时候 , 妻子小心翼翼给儿子擦屁股 , 然后裹上洗得白净的尿布 。 儿子撒完尿 , 刘恪帮他拉上裤子 , 尿道残留的液体在裆部洇出一小圈颜色很深的尿渍 。 刘恪拉着儿子到厨房 , 从电饭煲里舀了保温好的粥喂他 , 自己也胡乱吃了一碗 。分页标题
日头照在了阳台上 , 他牵着儿子走过去 。
这是一天中难得的光景 。 从阳台望下去 , 是条水泥路 。 在老县城 , 这样的水泥路蜿蜒纵横 , 切割出城市斑驳的地图;青苔从墙脚潮湿处延伸出来 , 爬到水泥路的阴影中 。 早些年 , 那里铺的是砖石 , 放学后 , 儿子小小的身影常在这里出没 。 他和小区里的伙伴们嬉笑打闹 , 那时他还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 有双耐看的眼睛和永远白里透红的肤色 。 他被所有的人包围着 , 像舞台中央永远的主角 。 现在 , 记忆里的光彩褪了色 , 因为常年足不出户 , 儿子的皮肤白得吓人 , 清澈的双眼也浑浊了 。
父子两人连体婴儿般坐在一起 。 儿子喉咙咕嘟着不知吞吐些什么 。 刘恪叹了口气 。 妻子还没有离开这个家时 , 他的痛苦还有人分担 , 后来妻子走了 , 他只能和自己说话 。 他向儿子诉苦 , 儿子呆呆望着他 , 仿佛父亲说的都与他无关 。 刘恪想 , 很快我也不会说话了 , 到那一步 , 你我就只能坐着等死了 。
儿子对着墙玩起了手影游戏 。 刘恪望过去 , 看到儿子双眼像反照日光的玻璃珠子 。 失语多年的他好像试图借助手影 , 再度与世界产生联系 。
【中国三明治|神童与录音机 | 三明治×林培源短篇小说工作坊】刘恪把儿子绑在阳台的门框把手 , 折回屋子里 , 拿电动剃须刀替儿子刮胡子 。 床头柜的抽屉开着 , 他取了剃须刀 , 又随手拉开了另一只抽屉 。 无意间 , 他撞见那里躺着一台熊猫牌录音机 , 灰白色 , 长条形 , 上面的按键掉了漆 , 连商标也模糊得看不见了 。 他想起来 , 这是以前儿子用来听诗词朗读的 。 他掰开后盖 , 找出两节电池装进去 。 接着 , 他又想起了什么 。
他迅速走出房间 , 在屋子里翻箱倒柜 。 终于 , 他在杂物间找到了一只硕大的纸箱 。 纸箱被挤压得变形了 , 散发一股呛鼻的霉味 。 刘恪将纸箱抱出来 , 小心翼翼地打开 。 那里 , 装着大大小小上百盒磁带 。 磁带码得整整齐齐的 , 标了数字和日期 。 他捡出其中一盒 , 吹掉上面积落的灰 , 打开装着磁带的透明塑料盒 。 磁带正面 , 用签字笔记着“二〇〇七年八月四日” 。 这个日期 , 他没有任何印象了 。 他只记得 , 这些磁带 , 是儿子还没完全丧失语言能力之前 , 他和妻子费了很大劲录下来的 , 就像面对不可挽回的财产 , 试图抓住一鳞半爪 。 他们让儿子背诵所有记得起来的篇章 。 这是一项繁重的工程 , 每录完一盒 , 妻子就标注日期 , 写上标题 , 收进塑料盒里 。 这个过程就像抢修遗物 。 刘恪和妻子想不到 , 儿子的脑袋里装了那么多东西 。 他坐在椅子上 , 微闭着眼 , 像个坐拥无数宝藏的皇帝 , 享受背诵和录音的过程 。 磁带咔擦咔擦转动 , 他的声音被一次又一次地吸附进去 。 那段时间 , 儿子沉浸其中 , 录音成了他留存记忆天赋的证明 。 他明白 , 必须跟时间赛跑 , 和遗忘打拉锯战 。 刘恪和妻子不知什么时候是“终点” , 他们既渴望早日录完音 , 又害怕那一刻的到来 。 日子一天天过去 , 有一天 , 儿子终于背不出了 。 他坐在沙发上 , 像电量耗尽的机器人 , 停止了工作 。
刘恪和妻子如释重负 , 又心怀愧疚 , 他们这么做 , 对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来说 , 无异于一次残酷的榨取和掠夺 。 刘恪将录好的磁带摊在地上 , 妻子找来空调的包装箱 , 分门别类将这些磁带一一收起来 。 刘恪看到 , 妻子眼眶红红的 , 她的动作很慢 , 她抚摸着磁带 , 手止不住发抖 。
从儿子发病 , 到和妻子离婚 , 这期间屋子漏过水 , 装修时 , 家中的旧物堆到了杂物间 , 这只装满磁带的纸箱 , 也被束之高阁 。 后来刘恪忙于照顾儿子 , 也忙于和生活迎头相撞 , 早就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一箱旧时代的遗物 , 儿子的声音 , 就装在其中 。
刘恪将磁带小心取出 , 装进了录音机 。 他捧着录音机 , 迟疑了很久 , 这才按下放音键 。 磁带咔咔地转起来 , 一阵噪音过后 , 儿子清澈的童音从里面流了出来 。分页标题
“无路请缨 , 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 , 慕宗悫之长风” , 是《滕王阁序》 , 他从那里听到了命运的多舛 。 儿子还没有活到王勃早逝的年龄 , 但上天赐给他的才华早已耗尽 。 他的声音稚嫩 , 饱含感情 , 一开口 , 古老的词语便跳落出来 , 在空空的墙壁和地板上滚动着 。 刘恪被这遗忘多年的声音包裹着 , 大气不敢出一声 , 只是静静地听着 , 像掉进了时光隧道 。 他捧着录音机走到客厅 , 接着调大了音量 。 儿子听到录音 , 定住了 , 像从这陌生的朗读里辨识出了什么 。 刘恪看着儿子 , 心一阵噗通直跳 , 他觉得自己捧着的不是录音机 , 而是儿子早已丢了的灵魂 。
他就这么和儿子面对面地站着 , “听”完了录音 。 磁带停下来的那一刻 , 刘恪捧着脸哭了起来 。
从这一天开始 , 刘恪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 失而复得的录音机跟磁带 , 成了他活着的重心 。 他每天例行公事 , 将磁带一盒盒取出来 , 放进录音机 , 播给儿子听 。 儿子听到自己声音 , 就会安静下来 , 偶尔 , 嘴角还会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 刘恪激动不安 。 他怎么也没想到 , 那时他和妻子突发奇想录下的声音 , 最后会以这样的方式重现在他的世界里 。 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 , 试着从绳索的束缚中脱开身 , 他将儿子绑到阳台门的把手上 , 留出一截绳子供他活动 。 然后 , 像走出监狱那样 , 他大口呼吸着 , 压在他身上的那块巨石滚落了 。
他站在客厅里 , 看着儿子 , 懊悔为什么没有早日发现这箱磁带 , 他恨不得现在就走出家门 , 告诉所有人 , 儿子有救了 。 可刚走到门口 , 他就停了下来 , 他立在那里 , 想开门 , 又不敢 。 他这才意识到 , 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出过门了 , 门外的世界犹如深渊 。 想到这里 , 他他双脚发软 , 扶住墙 ,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
儿子发病的这些年 , 他一直仰仗单位领导的好心 。 后来他办了内退 , 领到一笔退休金 , 专心在家照顾儿子 。 此刻他眼前浮现出妻子的脸 , 那张被生活压榨得干瘪的脸 。 孩子患病后 , 她一度情绪崩溃 , 觉得什么都毁了 , 半夜哭醒 , 扯着刘恪的手问他 , 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 , 怎么会这样?是啊 , 怎么会这样?我也想弄明白 。 刘恪想起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 , 奥斯卡有一天宣布不再长大 , 拒绝融入成人世界 , 整天“咚咚咚”敲着一面铁皮鼓到处游走 。 奥斯卡的个头不再长高 , 但智商和观察复杂世界的能力并没有退化 , 可是儿子不同 , 身体的成熟伴随的是认知能力的严重退化 。
读《铁皮鼓》时刘恪还是个大学生 , 那时他痴迷文学 , 写了不少废掉的小说和不成熟的诗句 , 幻想着有天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 大学毕业后 , 他的幻想很快就被现实收编了 。 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考进税务局 , 后来经人介绍 , 和妻子结了婚 。 在别人眼中 , 他和妻子是对恩爱夫妇 。 “郎才女貌” , 周围的人总是带着艳羡如此评价道 。 刘恪也沉浸在幸福中自得其乐 。 他记得妻子分娩那天 , 医生建议做剖腹产 , 他同意了 , 家里老人家却一再坚持顺产 , 他们说 , 顺产的孩子才够聪明健康 。 他难以理解 , 老人家为何这样固执 , 为了孩子 , 宁愿让儿媳承担生育的风险 。 所幸最后关头 , 孩子顺产出来了 。 听到孩子啼哭的那一刻 , 刘恪站在产房外喜极而泣 。
现在想起这些 , 他觉得儿子既是上天赏赐的礼物 , 也是上天抛给他们的一个玩笑 。
这些年他花光了积蓄 , 带儿子跑过很多省份 , 看了无数的医生 , 知名的医学专家和不知名的赤脚大夫 , 他都拜访过 。 有时妻子陪着一起 , 有时他单独带儿子上路 。 家里的抽屉塞满了多年攒下来的方子和车票 。 他和妻子日复一日等待诊断结果 , 得到的都是无助的回答 。 后来 , 他们放弃了 , 他们害怕医院 , 害怕医生口中那些专业术语 , 那些谜一样的词语 。分页标题
看不到头的生活终于将妻子彻底压垮了 , 连一日三餐 , 对她也成了折磨 。 那天妻子做完菜 , 突然站在厨房里哭起来 。 刘恪问她怎么了 。 她说 , 我受不了了 , 我受不了了 。 她抓着头发拼命撕扯 。 他们吵了起来 , 妻子将这些年受的委屈一股脑倾吐出来 , 他也将挤压多年的愤懑发泄出来 。 争吵消磨了妻子的耐心 , 也消磨了他的耐心 。 他忍不住 , 动手打了妻子 。 妻子捂住脸上的红印 , 像看疯子一样地看着刘恪 。 刘恪很后悔 , 又拉不下脸道歉 。 妻子哭得更厉害了 , 一气之下 , 将炒好的菜全倒进垃圾桶 。
刘恪颓丧地坐下 , 不敢抬头看妻子 。 在那样一个时刻 , 他无比悲哀地预感到 , 生活的闸门打开了 , 洪水就要淹过来 。
吵完架的那个深夜 , 妻子没有在房间睡 。 刘恪半夜醒来 , 听到儿子在睡梦中发出均匀绵长的呼吸 。 他披上衣服走到客厅 , 看到妻子立在阳台 , 紧抱着双臂 , 夜风吹来 , 她的头发披散着 。 他走过去 , 手搭住妻子的肩 。 她脸上的泪在月光下像发白的霜 。 他们默默地站了很久 。 妻子说 , 我累了 。 他鼻头一酸 , 也跟着落泪 。 他想劝几句 , 话到嘴边 , 又咽下了 。 他知道 , 生活的水位线已经被没过了 。 他向妻子道歉 。 妻子说 , 你也累了 , 就这样吧 。
在那个难熬的深夜 , 刘恪也终于理解了妻子 。 他一直以为 , 难关是可以一起渡过的 , 儿子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 可事实证明 , 他错了 。 他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儿子身上 , 却完全忽略了妻子的感受 , 组成这个家庭那个稳固的三角形 , 早就被消磨腐蚀掉了 。 只是他不明白 , 为什么首先撑不下去的不是他 , 而是妻子?
他们办了离婚手续 , 妻子离开那天 , 台风袭击了这座南方的小城 , 雨水横流到街道上 , 路旁的榕树连根拔起 , 整座小城泡在雨水中 , 空气里散发着潮湿的腥气 。 他们家的阳台玻璃门被狂风击碎 , 雨水从漏空处灌进来 , 没过阳台 , 流到家里 。 他找不到人来修门窗 。 妻子说 , 等雨停了吧 。 她已经收拾好了行装 , 拉着皮箱站在门口 , 语气并无任何异样 , 好像等待她的不是别离 , 而是计划已久的一场远行 。 儿子不不知道 , 母亲就要远走了 。 他脸上没有任何的情绪 , 只是背靠沙发 , 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
妻子的头发白了不少 , 脸上长满了褐色的斑 。 刘恪很久没有仔细端详过这张脸 。 这一刻 , 她的衰老赫然入目 。 他说 , 我知道 , 你我没办法 , 才走到这一步 。 妻子说 , 如果你需要 , 我还会回来的 。 刘恪没有回应 , 他已经不需要任何人了 。
临走前 , 妻子说 , 原谅我吧 ,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
刘恪恍惚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 儿子也活过来了 。 儿子喜欢上了“自己”的声音 。 尽管分辨不出这把稚气的童声属于十年前的他 , 但这不妨碍录音对他致命的吸引力 , 他仿佛听见时间在流动 , 哗啦啦的 , 水一般流动起来 。 一盒录音带播完了 , 刘恪教他按了重放 , 很快他就学会了 , 反反复复听录音 , 乐在其中 。
刘恪被儿子的天真打动了 , 他多么希望时光也可以像磁带那样倒头重放 。
楼上的住户陈伯走下楼梯 。 他好多年没听见刘恪家传出说话声了 , 他隔着门问 , 小刘 , 家里来人了?刘恪和陈伯打了照面 , 没有没有 , 我在给儿子放录音 。 陈伯好奇 , 放的什么录音?刘恪说 , 是孩子读的 , 好久前录的 。 陈伯点点头 , 露出笑来 , 问他 , 今天想吃点什么?刘恪说 , 还是老三样 。 说完 , 他从裤兜掏出钱交给陈伯 。 所谓老三样 , 无非鱼菜肉 , 好心的陈伯会根据时令、菜价和钱的多寡来决定具体买些什么 。 独居的陈伯乐于担任采购员的角色 , 这是刘恪和他多年来达成的默契 。
陈伯透过防盗门往内看 , 躲在屋子里的年轻人专注在录音里 , 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分页标题
陈伯背起手走开了 。 陈伯让刘恪想起自己的父母 。 孩子发病后 , 他们多次劝他把孩子送去精神病院 。 他愤怒不已 , 和二老大吵了一架 , 二老住搬去了养老院 , 此后就很少来这里了 。
陈伯走后 , 刘恪泡了杯茶喝 , 陪儿子听录音 。 他冒着险将儿子手里的绳索也解下来 , 没想到 , 儿子不但没反抗 , 反而安安静静的 。 刘恪找出一条耳机线插上 , 将耳机塞进儿子的耳朵里 。 儿子对耳机很好奇 , 不停将耳机取下 , 又戴上 , 他沉浸在自己的声音里 , 服服帖帖的 。 如此一来 , 那个声音的世界 , 就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 , 儿子每天戴着耳机 , 在录音机的陪伴下行走坐卧 , 那台小小的录音机成了他身体的器官 。 奇怪的是 , 没有了绳索的束缚 , 刘恪并不感到轻松 , 相反 , 他时而觉得有一股压抑感缠绕着他 。 录音机不过是暂时的解药 , 儿子依旧生活在一个不能说话 , 没有声音的世界里 。 想到这些年一家人受的苦 , 他不禁悲从中来 。 自此 , 他患了严重的失眠症 , 白天昏沉 , 晚上清醒 。 他怕这样下去 , 身体会扛不住 。 他不能生病 , 他一生病 , 儿子就毁了 。
但长此以往 , 身体还是熬不住了 。 刘恪浑身发烫 , 吃了退烧药也不见好 , 他拼命灌热水喝 , 喝得满头大汗 。 好不容易睡过去 , 又发起梦来 。 他撞见儿子四处狂奔 , 手上的绳索不见了 , 大张着嘴 , 把黑色的录音带扯下 , 塞进嘴里一顿乱嚼 , 吞了下去 。 儿子将磁带踩烂 , 扯过黑色的带子绕紧身体 , 将自己裹成一具黑色的木乃伊 。 刘恪听见儿子开口说话 , 是发育后成年人的声音 , 有些低沉 , 略带一丝沙哑 。 他向儿子喊话 , 叫儿子的名字 。 儿子没有理会 , 他成了一台说话的机器 , 不断吐露他掌握的所有语言词汇 。 儿子越说越快 , 那些语言凝结成玻璃珠子 , 啪嗒啪嗒从他嘴里滚落 , 堆满了整间房子 , 有几颗跳起来 , 溜进刘恪的喉咙 , 活活将他呛醒了 。
刘恪摸到了额头的热汗 , 喉咙干渴得像是着了火 。 他爬起来走到厨房 , 趴在水龙头下喝水 。 那个梦让他胆战心惊 , 他突然意识到 , 必须将磁带翻录成电子音频 , 存进电脑 。 他相信磁带是有寿命的 , 而电子音频是永生的 。 如果有一天磁带受损 , 儿子的声音便不复存在了 。 这个担忧刺痛了他 , 他坐在客厅沙发上 , 望向阳台 , 那里铺着薄薄一层月光 。 他看了手机 , 才知道这一天是中元节 , 或许刚才发梦 , 是被鬼附了身 。
天亮后 , 刘恪决定出门找人翻录磁带 。 他不放心儿子一个人在家 , 又不敢贸然带他出去 。 小区的人都怕这个患病的年轻人 , 以前他领儿子出门 , 大家像看马戏团的驯兽师牵着猛兽游街那样 。 妻子离开后 , 他就很少带儿子出门了 , 慢慢地 , 连踏出家门的念头也断了 。 外头的世界叫他恐惧 , 社交和日常生活也令他痛苦不堪 。 他记得有一次带儿子上市场买菜 , 儿子跑起来撞倒了菜摊 , 菜贩子气急败坏 , 跳着脚咒骂 , 还将儿子推倒在污水横流的地上 。
刘恪永远记得那句“人模狗样” , 那既是对儿子的辱骂 , 也是对他们父子恰如其分的讽刺——他是人 , 而儿子是狗 。 他浑身发抖 , 站在围观的人群中 , 像示众的罪犯那样低下头 , 恨不得手中牵的不是儿子 , 而是一头恶犬 , 只要他撒手 , 这头恶犬就会扑过去将那人咬烂 。
想到过去种种的痛苦耻辱 , 刘恪再也无法待下去了 。 他将儿子和自己绑在一起 , 双手抱起纸箱 , 拉着儿子出门 。 楼梯在脚下延伸 , 他感到一阵晕眩 。 他闭上双眼抵挡闯进楼道的光 。 儿子抓着录音机跟在他身后 , 黑色的耳机像延伸出来的触须 。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 , 慢慢地下了楼梯 。 单元楼老旧的自动门打开时 , 刺目的光线打在刘恪身上 , 他回头望了儿子一眼 。 这次 , 他松了一口气 , 儿子没有像从前那样不加约束地跑起来 , 他对眼前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 他跟在身后 , 神情温驯地走在日光下 。分页标题
多年不出门 , 街上的事物变得陌生 , 路人的目光盯在刘恪和儿子身上 , 刘恪的脸热辣辣的 , 他不得不加快步伐 。 街道和往日不同了 , 多了一些刷成黄色和蓝色的自行车 , 一排排停在人行道边上 。 沿街摆卖的摊贩稀稀拉拉的 , 车声和说话声汇聚成一条声音的河流 , 他被淹没其中 。
刘恪朝前望了望 , 又迅速地朝两侧逡巡过去 。 世界比之前运转得更快了 , 又或者 , 是他太慢 , 跟不上世界的步伐 。 他抱着装满录音带的纸箱 , 拉着儿子走了一段路 , 最后在一家音像店门口停下来 。
店里光线比外头更暗 , 里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音箱和碟机 , 老板埋头在工作台捣鼓一台功放 。 刘恪走过去打了声招呼 。 那是一个理着平头的中年男人 , 眼袋浮肿 , 金属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快脱落下来了 。 老板抬起头 , 看了看抱着纸箱的陌生顾客 , 又看了看被绑缚在后面的年轻人 , 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 。 刘恪向老板说明了来意 。 老板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 他让刘恪把纸箱搁到工作台上 , 摘下眼镜说 , 现在都没人用录音带了 , 不过这活我可以接 , 价钱先讲定 , 这么多录音带 , 工程不小 , 加上工本费 , 五百吧 。 刘恪本想讲价 , 但话到嘴边停住了 。 他看了看儿子 , 儿子不断拨弄着耳机线 。 他不愿再折腾了 , 五百就五百吧 , 只要能将儿子的声音永久存下来 , 再多的钱他也愿意 。
老板说 , 录音都会刻进碟片 , 三天后你过来取 。
刘恪点点头 , 留下手机号 , 拽着儿子离开了 。
离开音像店的那一刻 , 刘恪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 多年来沉积在心底的那块顽石 , 即将化为璞玉 。 他领着儿子走在路上 , 觉得天比刚来时蓝了些 , 他再也不怕别人的眼光了 , 他的胸口鼓鼓的 , 脚步也轻盈起来 。 儿子抱着录音机 , 跌跌撞撞跟在身后 , 他边走边四处张望 , 眼之所及都是新鲜 。 刘恪感到欣慰 , 多年来足不出户 , 并没有让儿子变成一头穴居动物 。 他甚至幻想 , 当儿子的语言能力恢复之后 , 世界会重新回到正常轨道 , 万物复归原来的席位 , 而他们 , 也将从此焕然一新 。
回到家后 , 他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 ,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快睡着了 , 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 。 他按了接听键 , 是音像店老板的声音 , 他说 , 你过来一趟吧 。 刘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挂了电话 , 爬起来套了件汗衫 。 出门前 , 他仔细检查儿子的绳子有没有绑好 。 儿子靠在墙上 , 双手按住耳机 , 张着嘴 , 露出一口黄黄的牙齿 。 他吩咐道 , 我出去一下 , 马上回来 。
刘恪气喘吁吁来到音像店 , 进门撞见了老板阴沉着的脸 。 刘恪不明所以 , 只见纸箱原封不动搁着 , 来时什么样 , 现在还是什么样 。 老板不耐烦 , 大哥你怎么搞的?你这些录音带全是空的 , 什么也没有 。 刘恪以为听错了 , 凑上前去看 , 不会的 , 怎么是空的呢 , 是不是搞错了?老板指着纸箱旁的录音机说 , 不信你放上去听听 。 刘恪将信将疑 , 取出磁带放进录音机 , 几乎是屏住呼吸按了播放键 。
一阵短暂杂音过后 , 磁带咔哒咔哒转起来 , 他的心悬在了嗓子眼 。
刘恪以为像往常那样 , 儿子清朗的声音水一样流淌出来 , 但是 , 什么也没有 , 没有唐诗 , 也没有宋词 , 什么也没有 。
刘恪脸色煞白 。 他不相信 , 以为是幻听 , 便换上第二盒磁带 , 结果依旧 。 录好的磁带 , 声音全消掉了 , 第三盒 , 第四盒 , 第五盒 , 连续很多盒都一样 , 磁带像是被人动了手脚 , 录好的内容全被抹掉了 。 他像遭遇了噩耗 , 脑袋“嗡”的炸开了 , 怎么会这样?之前不都好好的?老板冷笑 , 说了你还不信 , 东西带回去吧 , 我还要做生意呢 。 老板事不关己的派头让刘恪的愤怒达到了极点 , 他脸颊的肉在颤抖 , 身体筛糠似的打颤 , 他觉得自己被糊弄了 , 看着那箱录音带 , 又看看眼前的老板 , 突然 , 冲上去揪住老板的衣领 , 大声吼道 , 把录音还给我!把录音还给我!刘恪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 老板被掐得满脸通红 , 你疯了 , 滚出去!接着他使劲推了刘恪一把 , 刘恪一个趔趄 , 重重跌到地上 。 老板喘着气 , 将刘恪连踢带拖赶出店 , 连同那只装满磁带的纸箱 , 也一并扔给了他 。分页标题
磁带散落满地 , 刘恪还想爬起来理论 , 可愤怒和屈辱已经叫他没了气力 。 他感到全世界的重负都压在了肩上 , 使他瘫痪 , 令他无法动弹 。 他跪在地上 , 望着散落在街面上的灰扑扑的磁带发怔 。 老板骂咧咧回店里去了 。 很快有人过来围观 。 刘恪弓着背 , 几乎是匍匐着 , 将那些落地上的磁带捡起来 。 磁带进了沙土 , 他拍了拍 , 收拢进纸箱 。 围观者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 阳光炽烈如火 , 晒得他头脑发昏 , 眼皮发烫 , 他用力睁开眼 , 手摁住额头 , 让自己平静下来 。 恍惚间 , 他撞见儿子出现在眼前 , 身影贴着录音机 , 手指不停地 , 一次次戳按那颗掉了漆的录音键 。 周遭的喧嚣隐匿了 , 他清晰听见儿子的朗读声 , 从循环往复的录音里消去了 。 他痛苦地低下头 , 脸贴住纸箱 , 哭了起来 。
— End —

中国三明治|神童与录音机 | 三明治×林培源短篇小说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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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8日 , 三明治联合作家林培源开启一个短篇小说工作坊 。 和以往课程类型的工作坊不同 , 这次我们将注意力更多放在“修改”上面 , 工作坊要求参与者在报名前提交一份个人介绍和500字以内的一个作品片段 。 在工作坊期间 , 每周六晚上20:00会在腾讯会议上和大家讨论稿件的修改(每节课会重点讨论5位学员的作品 。 课程期间 , 每位学员的作品都会得到讨论) 。 在课程中 , 导师还准备了以下话题和大家讨论 。

  • 如何解读一篇优秀的短篇小说
  • 结合经典短篇小说的例子 , 讲解小说写作的形式、技巧(如小说与故事的区别、视角、时间、空间、小说的开头和结尾等)
  • 面对已经成稿的小说作品 , 如何将其打磨得更好


中国三明治|神童与录音机 | 三明治×林培源短篇小说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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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写作”课程的授课对象为短篇小说爱好者、写作初习者 。 短篇小说写作并非毫无技法 , 而是有迹可循的 , 因此本次 “短篇小说写作工作坊”主要的授课内容为:
01
如何解读一篇优秀的短篇小说
02
如何创作一篇短篇小说(怎样讲故事)
03 如何将一篇小说打磨得更好
通过这门课程 , 可以学习相关的文学知识 , 掌握短篇小说写作的基本规律 , 为文学爱好者、短篇小说写作初习者提供一个提高阅读能力、训练写作技法的平台和渠道 。

中国三明治|神童与录音机 | 三明治×林培源短篇小说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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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1月28日(周六)20:00开始 , 在腾讯会议平台直播上课 。
课程费用: 1299元/人 。
Workshop 课程共三周
第1周:《怎样阅读一篇短篇小说?》
授课时间:1.5小时
授课内容:
课前准备:学员提交小说习作(3000字以内 , 可以是小说片段)
  1. 根据学员提交的习作和课前撰写的读后感(500字以内) , 导师逐一进行点评;
  2. 学员回应、提问、导师解答;
  3. 布置第2周研讨篇目(阅读并提交500字以内读后感)
第2周:《短篇小说写作技巧》
授课时间:1.5小时
授课内容:
课前准备:拟定创作构思(100字以内的故事梗概)
  1. 导师根据学员提交的读后感回应并点评;
  2. 结合经典短篇小说的例子 , 讲解小说写作的形式、技巧(如小说与故事的区别、视角、时间、空间、小说的开头和结尾等)
  3. 学员汇报构思中的小说选题 , 提出问题 , 导师点评 , 提出注意事项 。
第3周:《短篇小说的写作及修改》
授课时间:1.5小时
授课内容:
课前准备:完成小说初稿(不超过8000字) , 提交导师批阅
授课内容: 分页标题
  1. 导师点评学员习作 , 对习作中出现的问题分进行归纳和总结;
  2. 学员提出问题、导师解答
  3. 针对学员习作 , 提出修改意见(如时间不允许 , 可延至课后进行)
导师介绍

中国三明治|神童与录音机 | 三明治×林培源短篇小说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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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
青年作家 , 广东澄海人 , 清华大学文学博士、美国杜克大学东亚系访问学者(2017—2018年) , 小说见《花城》《作家》《大家》《青年文学》《小说界》《广州文艺》等刊物 。 曾获第二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2020年)、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2016年) , 出版有小说集《小镇生活指南》(中信出版社 , 2020年)和《神童与录音机》(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 2019年)等作品 , 《神童与录音机》获选《晶报·深港书评》“2019年度虚构类十大好书” , 小说入选《2019年短篇小说》《2019年中国短篇小说20家》等选本 。

中国三明治|神童与录音机 | 三明治×林培源短篇小说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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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扫码填表 , 预定工作坊名额
或点击阅读原文提交表格
02
一共15个名额 , 报名通过后需要筛选
如入选 , 会有工作人员联系你
顺利完成课程费用支付后 , 可以正式获得课程名额
03
如需咨询 , 可以添加三明治小讯(ID:SandwiChina)
课程限额15人参与 , 需遴选 。 在收到入选通知后 , 两天内完成课程费用支付 , 可正式加入课程 , 得到课程资料 。 不然视为放弃 。 最终名单20号公布 , 如未收到通知 , 则视作未入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