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卖三十五年的布依族妇女

_原题是:"我是良"
文|新京报采访人员冯雨昕
德良瘦小 , 一米四出头的个子 , 头发稀疏灰白 。 不笑时 , 眉头呈"几"字形 , 眼窝深陷、前额高耸宽大 , 是布依族人的典型特征 。
10月17日晚上七点 , 被拐卖三十五年后 , 59岁的布依族妇女德良见到了家人 。
在贵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沙子镇一栋民居前 , 包括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在内的几十人等着她 。
下车时 , 德良还不明白这阵仗的意思--从河南新乡出发 , 转车、乘机至贵州兴义市 , 又经历两小时车程到达深山中的沙子镇 , 她晕车、呕吐 , 心情很不好 , 一下车就坐在街沿上休息 。 八十多岁的母亲准备了一碗热饭 , 要喂她吃 。 按布依族习俗 , 游子归家 , 先吃一口家乡饭 , 就再也不会丢了 。 德良侧着头连说不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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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良与父母对话时 , 声音洪亮 , 时不时大笑出声 。 新京报采访人员冯雨昕摄
直到被大家挽进家里 , 德良仍懵懵懂懂 。 夹在母亲与小妹之间 , 坐着说了好些话 , 她才逐渐领悟 , 她是回到娘家了 。 她开始翻母亲的衣服 , 问她穿得够不够、暖不暖 。
二十几平方米的客厅里站满了人 , 许多旧识过来和德良打招呼 , 用布依语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 她基本都记得 。 从疏至熟 , 她变换得很快 , 向众人倾吐自己这些年的遭遇 。
三十五年来 , 德良第一次有了真正的"交流" 。
在河南生活的几十年里 , 她始终无法学会汉语 。 别人听不懂她说的布依语 , 以为她是只会咿呀的哑巴 , 或者是精神病患者 。
30岁的女儿李艳桃从小耳濡目染 , 对母亲的话能够听懂百分之七八十 , 但不会说布依语 , 只能和母亲打手势交流 。 2020年9月之前 , 她和在河南的其他家人一样 , 对母亲的经历一无所知 。
进入大学后 , 李艳桃开始为母亲寻家 。 2020年8月底 , 李艳桃在短视频平台结识了一位布依族博主 , 发现其发布的视频中 , 很多对话词汇与母亲平时所说的一致 。 借助网络力量 , 不到两周时间就为母亲找到了家人 。
重聚那天 , 李艳桃准备了许多纸巾 , "以为我妈和姥姥肯定抱头痛哭 。 "结果大家都只顾着高兴 , 眼泪窝在眼眶里 , 忍着不掉 。
聚会的地点是德良的小弟德砖才搬不久的新屋 , 按布依族的规矩 , 在新房子里不能哭 。
没有人能和她说话
【|被拐卖三十五年的布依族妇女】德良回家后 , 觉得一切都很新鲜 。
她起先借住在小弟家 , 不到一天时间 , 就和整条街的邻居混熟了 , 叙旧情、交新友 , 被拉着四处吃席 , 吃完楼上吃楼下 , 在河南时她滴酒不沾 , 吃席间却破天荒地灌了好些酒 。
而后去二弟、小妹家各住一天 。 最后决定在二弟家长住 , 因二弟夫妇在外打工 , 独留年近九十的父母在家 , 德良要去陪伴 。
二弟家的院里 , 晾了好几串连环砂仁 , 是黔西南特有的香料 , 风干后像成串的薄脆核桃 。 10月24日 , 德良春风满面、语速飞快地向女儿及来客推荐 , 说做肉菜时一定要放 , 好吃 。 转眼又引客进屋 , 捧出母亲纳的新鞋 , 摸鞋底、抚鞋面 , 试图说明这鞋子的做工之妙 。 见来客听不懂 , 她并不恼 , 只自顾自说 , 咧嘴一笑 , 露出脱光了牙齿的牙龈 。
才下午三点多 , 德良就起兴要做饭 。 她原本在河南用惯了电饭煲 , 此时不肯用 , 因为"不好吃" , 一定要学母亲做饭的土方法 , 先取一口大锅 , 略煮一遍米 , 滤过水 , 再隔水蒸 。
母亲拿着饭锅去院里 , 德良跟上来抢锅 , 把母亲摁坐下 , 自己蹲着倒水 。 父亲好喝酒 , 她把酒瓶藏到自己的卧室 , 午睡时都反锁着门 。 李艳桃说自己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孩子"的一面 。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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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闲的时候 , 德良和父母端了板凳坐在院子里 , 聊天、吃芭蕉 , 对着大山发呆 。 新京报采访人员冯雨昕摄
空闲的时候 , 德良和父母端了板凳坐在院子里 , 聊天、吃芭蕉 , 对着大山发呆 。 德良耳背 , 三人的对话声音洪亮 , 时不时大笑出声 。 李艳桃说 , 母亲在河南时很少这么高兴 , "没有人能和她说话 。 "
李艳桃从小就知道母亲与别人不同 。
这次认亲之前 , 德良一直生活在河南新乡辉县冀屯乡 。 在李艳桃的印象里 , 德良常年5点起床 , 扫地、做早饭 , 等着和父亲李锡金一块儿出去放牛、种地 。 德良在河南没有名字 , 大家知道她耳背 , 叫她就直接拍肩膀 。
她始终无法学会汉语 。 她说的话语速快、鼻音多 , 河南的村里人听不懂 , 以为她是只会咿呀的哑巴 , 或者是精神病患者 。 见人听不懂自己说话 , 德良会显出很焦急的样子 , "急得转圈圈、摆手 。 "
邻居建梅说 , 德良心地好 , 家里有吃的玩的 , 喜欢分给乡亲 , "你说不要不要 , 她也拉着你非要给一点 。 "
有时德良会去村道上坐着 , 和街坊们烤火 , 各挎一篮花生 , 边剥边唠嗑 。 互相听不懂话 , 就各说各的 , 点点头也算是回答 。 德良会看电视 , 但听不懂、听不见 , 光看画面 。 这几年电视机的配置越来越复杂 , 她就连电视也不看了 。
读小学时 , 李艳桃的衣服、书包上被德良绣了许多花样 , 建梅觉得"一看就不是汉族的" 。 那时候条件不好 , 买不到漂亮的彩线 , 德良就拆了旧毛衣取线 。 建梅说 , 德良做出来的样式 , 许多人会夸奖 , 邻居家有孩子的 , 也会请德良帮忙做衣服 。 但也有人嘲笑是怪样 。 所以李艳桃不喜欢 , 觉得花不像花、虫不像虫 , 和大家格格不入 。
德良喜欢往后梳头 , 发际线也越拉越后 , 更显出额头的宽大 。 且她有拔眉的习惯 , "老是用线把眉毛拧到一块儿 , 夹着一转 , 给拽下来 。 "李艳桃说 , 一次下雨 , 德良带伞去学校接她 , 有同学见了 , 在那里说 , 你看这谁 , 这么矮 , 还没有眉毛 。
整个童年 , 母亲是哑巴、疯子的污名伴随着李艳桃 。
上高中后 , 父亲李锡金向李艳桃确证 , 母亲是大姑买来、硬塞给他的 。 大姑也对她说 , 八十年代末 , 自己在新乡街上看到德良 , 又黑又瘦 , 觉得可怜 , 花了一千块把人领走 , 介绍给了离异且无后的弟弟 。
但父亲和姑姑都搞不清楚母亲的籍贯 , 只听闲言碎语说 , 母亲可能是四川、云南一带的少数民族 。
李艳桃说 , 数不清多少回 , 她见母亲坐在家门口 , 便喊她回家 , 但母亲喃喃说:"那不是我的家 。 "又自言自语:"我的家在哪儿啊?我父母还在吗?"
2018年 , 李锡金因病去世 , 德良的喃喃变成了:"你爸走了 , 我要回家了 。 "
"你知道我名字啦?我是良"
李艳桃已断断续续为母亲寻家12年 。
自从知道母亲是被拐卖至河南 , 为母亲寻家成了李艳桃的心病 , "听她整天念 , 要回家 , 想父母 , 有时候很难受 。 "
最早是在贴吧发帖 , 但总也没人回复 。 后又加了许多QQ群 , 一有空就发布母亲的身份特征 , 亦无人响应 。 偶尔点进一些自称拥有寻亲数据库的网页 , 又被动辄几百的"会员费"给吓退了 。 也跟一些电视台的寻亲节目联系过 , 未得反馈 。
转折点发生在几个月前 。 有朋友告诉李艳桃 , 在网上看到布依族的小视频 , 所说语言和她母亲的话语极其相似 。 李艳桃便开始频繁地刷布依族的短视频 , 恰好刷到一位布依族博主黄德峰 , "他说的'吃饭'、'喝酒'等词汇 , 都和我妈平时说的一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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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艳桃与母亲 , 姥爷、姥姥三代合影 。 新京报采访人员冯雨昕摄
8月27日中午 , 李艳桃通过私信联系上黄德峰 , 简述了母亲的身份背景 。 但二人一时也没理出头绪 。
9月10日 , 李艳桃灵机一动 , 录下母亲说话的音频 , 发给黄德峰 。 黄德峰立刻确定是布依语 , 但无法分辨更具体的地域口音 , 便将与李艳桃的聊天记录及音频录制下来 , 转发至其他布依族群寻求帮助 。
后经布依文化专家周国茂教授确认 , 音频中所说是布依语第三土语 。 由此 , 在黔西南广播电视台任布依语翻译的王正直建立了志愿者群 , 陆续加入布依语第三土语区六枝、水城、镇宁、晴隆、普安、毕节的几十位网友 。
群内布依族人罗文宋、罗乾判断 , 该口音是晴隆县一带的口音 。 大家便往群里发送布依族服饰、晴隆县地标等图片 , 要李艳桃拿给德良看 。 9月12日上午 , 翻到黔西南名胜"二十四道拐"的图片时 , 德良认了出来 , "跟我说这里住着谁 , 那里有座庙 , 还有过牲口圈 。 "
李艳桃再次录下母亲的话语 , 发至群里 , 经当地人肯定 , 进一步缩小寻亲范围 , 终于打听到晴隆县野猪塘村曾失踪一乳名为"德良"的女子 。
李艳桃回忆 , 她试着叫母亲的名字 。 母亲抬头 , 又惊又羞地说:"你知道我名字啦?我是良 。 "那样的眼神李艳桃说她从未见过 。
2020年9月13日 , 德良的幺弟德砖被拉进一个微信志愿者群 , 分享了几段德良的视频 。
"她说话的样子 , 和以前一模一样 , 也说了我们几兄妹的名字 。 还有我们村附近的地方 , 她全念了出来 。 "第二天 , 德砖把视频给上年纪的亲朋好友看 , 得到的回复都说"是" 。
德良丢了的时候 , 德砖只有四五岁 。 现在他也到了不惑之年 , 家里有四个孩子 。
"我小时候 , 她跟二姐在家做衣服 , 我拿水从她们背上淋下去 , 她就来追我 , 但又不敢打我 , 就威胁我说 , 不帮我做衣服了 。 "这是德砖关于德良的唯一记忆 。
"大姐"是个模糊的符号 。 过去 , 逢人问家里几兄妹 , 德砖从来不提大姐 , "我们一直觉得她绝对不在世了 。 "确定姐姐的音讯后 , 他不敢再看那些视频 , "看一次哭一次 。 "
在河南 , 李艳桃从志愿者群里得到了小舅德砖的电话 , 但不敢打过去 , 怕是空欢喜 , 怕无从说起 。 就只加了微信说话 。 这种担心一直持续到母亲与娘家人面对面相认 。
后经李艳桃和德砖牵线 , 德良与远在黔西南的父母通视频 。 德良听不见 , 光顾着看画面 , 反复说着父母、弟妹的名字 , 又念叨"是吧 , 是吧" 。 两边的人都哭了 。
模糊不清的被拐经历
10月29日 , 在德良的二弟家 , 德良的父母试图回忆丢失女儿的经过 。 但因为年代久远 , 许多时间节点已十分模糊 。
母亲说 , 德良大约在25岁时结的婚 , 经人介绍嫁到邻村去 。 布依族人普遍早婚 , 但德良"脑筋不好" , 很拖延了几年 。 德良的二娘梁启英说 , 德良所嫁的第一任丈夫 , 比她大十来岁 , 话少 , 人很本分 , "和他说好话歹话 , 都不会恼 。 "
婚后没两年 , 娘家所在的野猪塘村有人结婚 , 邀请德良及她夫家人过来吃酒 。 德良没来 , 她婆婆带着一条背带过来 , 说是德良缝制的 , 送新人的 。 德良的父母觉得奇怪 , 去夫家找人 , 才知道德良"赶集时走丢了" 。 后又逐渐听说是被拐走了 。
10月17日 , 回家的第一天 , 德良向家人回忆了被拐骗的经过:当年邻家嫂子找她去集市买背带 , 把她哄到村外 , 两男人把她蒙头盖脸地押上车 。 为防她逃跑 , 下雪的天气只让她穿一件薄衣 。 又说 , 在被拐的火车上 , 自己被狠狠地打 , 口鼻都流了血 。
德良的父亲说 , 刚知道女儿被拐时 , 他提刀去邻村找传闻中的人贩子算账 , 无功而返 。 "以前没有电话 , 又不识字 , 不知道要怎么做 。 "找了三四年 , 认为德良死了 。分页标题
对于德良的第一任丈夫 , 德良的家人早断了往来 。 有亲戚觉得他无错 , 只是过于老实木讷 。 也有称他有包庇罪过的 , 对拐卖一事 , "他是默许的 。 "听乡亲传言 , 德良的第一任丈夫后未再娶 。
而关于人贩子的具体信息则无定性 , 老一辈的乡亲 , 有说是两个人 , 有说是三个人 , 但据称"都已经死了" 。
采访人员向晴隆县碧痕派出所咨询 , 对方表示 , 因年份久远 , 几十年前的案情材料没有留存 , 因此不清楚相关情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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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良年轻时与丈夫、女儿的合影 。 (受访者供图)
小妹德外说 , 一家人还能团聚就是好的 。 德外现在在沙子镇的一家皮包厂里做工 , 她记得姐姐很有做服装的天赋:虽然姐姐脑筋不清楚 , 做手工活却得心应手 。 从前 , 全家人的衣服鞋帽都是姐姐做的 , 她在外面看到什么新式的花头 , 回家也能立马自己织出 。 "她教我做 , 又嫌我学得不好 。 经常担心自己出嫁了 , 家里人会没衣服穿 。 "
在河南 , 德良好像对命运很顺服 。 李艳桃所知道的 , 母亲只跑过两次 。 一次是在她出生前 , 跑不到两三小时 , 就被熟人撞见 , 带回了家 。 李艳桃四岁时 , 德良又带着她与妹妹跑了一回 。 父亲李锡金叫人去找 , 在辉县汽车站门口把她们堵了回来 。
李艳桃记得 , 回到家里 , 德良和李锡金都哭 。 德良的嗓子哭哑了 , 李锡金给她抓了中药吃 。
德良从此再没跑过 , 她不懂汉语 , 不懂互联网与城镇的交通网络 , 甚至不会打电话--要回家 , 李艳桃觉得母亲"不是不想 , 而是不能 。 "
怨艾
谈到有媒体写道 , 父亲李锡金生前不同意为母亲寻亲 , 李艳桃坚决否认 。 她从高中起就透露出给母亲寻家的意思 , 李锡金从未反对 , 还放话 , 谁要是帮忙找到了 , 给一万块钱 。
在李艳桃眼里 , 父母和那年代的许多夫妻一样 , 不亲密 , 但也不过分疏离 , 更像是生活的合伙人:合伙放牛、割草、下田 。 李锡金喜欢斗地主 , 有时候邻居来家里打牌 , 德良也站一边看着 。 但多数闲时 , 他们各干各的 , 几乎从不沟通交流 。 更不吵架 , 互相听不懂 , 吵不起来 。
李艳桃觉得父亲对母亲总有种补偿心理 。 每年春节 , 李锡金都给德良添置新衣 , 但自己从来不买 。
家里的钱也是德良管 。 她心思简单 , 把钱就藏在枕下 。 1999年 , 家中失窃 , 枕头底下的七千块钱被拿走了 , 相当于他们家一年的收入 。 德良急得到处找 , 李锡金就坐着抽烟袋 , 说:"没了 , 咋弄?也没办法 , 打你一顿也不行 。 "那年他们做菜连盐都舍不得用 。
李艳桃记忆中 , 父母之间只发生过一次肢体冲突:有一回家里来客 , 李锡金喝多了 , 叫德良去和面 。 德良正蹲着烤火 , 怎么叫也不动 。 李锡金就踹了她一脚 , "但是没下重脚 , 我妈就身子撇了一下 。 "
李艳桃认为母亲对父亲"没有那种恨" , 取而代之的是更生活化的埋怨 , "怨他没让她跑成 , 没让她回家 。 "还有一些更具体的埋怨 , "觉得我爸总喝酒 。 有一阵村里别人家都盖新房子 , 她就说我爸把钱都拿去喝酒了 , 就是不盖房子 。 "
2018年 , 李锡金查出食管癌 , 在辉县住院三个月 , 由李艳桃在医院陪着 。 有天傍晚 , 她接到邻居的电话 , 说德良不在家 , 有好半天没见人了 。 李艳桃走不脱身 , 邻居们帮着去找 。
建梅回忆 , 晚上七点多 , 大家在邻村找到了德良--她要去医院看丈夫 , 自顾自骑着三轮车走了 。 先前她随女儿去过一次市医院 , 以为自己认路 , "其实我妈平时的活动范围不超过家附近的一公里 。 "李艳桃说 。
同年 , 李锡金去世 。 家里人手不够 , 便把田地承包了出去 。 那之后 , 李艳桃觉得 , 母亲好像一下给抽空了 , 脸上的老人斑突然扩散 , 头发也加速变白 , 开始愈高频率地提到"回家" 。 从前对李锡金的怨 , 也逐渐转移到了李艳桃身上 。分页标题
10月24日 , 在二弟家 , 德良几次三番、情绪激动地与父母对话 , 又有些愤懑地睨着李艳桃 。 李艳桃向采访人员翻译:"你听她 , 整天说我要害死她 , 说我带着她跑了一天的路 , 害她晕车呕吐 。 "又说:"我妈跟我说话 , 都是咬着牙 。 "
李艳桃把母亲对自己的怨艾归结于她与现代生活的脱节 。
李艳桃说 , 在德良的认知里 , 是邻居替她找的家 , "她觉得会热心帮忙的都是街坊邻居 。 "她不理解互联网的作用 , 也不太清楚女儿所作的努力 。 在河南老家 , 李艳桃在外做网络直播挣钱 , "她就觉得我不干正事 , 不种田 , 每天在外面瞎跑 。 经常说不要我这个孩子了 。 "
但母女俩的战争与和平都来得很快 。 李艳桃一翻出手机上一对儿女的照片 , 德良就转怒为笑 , 对屏幕招手 , 用河南话念:"姥姥 , 姥姥 。 "这是她会的为数不多的汉语词汇 。
德良喜欢孩子 。 李艳桃小时候放学回家 , 总能远远看见德良在家门口的坡上等着 , 风雨无阻、一天不落 。 德良经常喊邻居家的孩子到家里吃饭 , 把好菜都往小孩的碗里拣 。
德良会对采访人员摊开两手 , 先抓左手 , 又抓右手 , 然后比出一个"二" , 咯咯地笑 , 表示自己有两个外孙 。 又不停地嘱咐女儿 , 赶紧把两个孩子抱来 。
回归
来贵州之前 , 李艳桃有一丝疑虑:如果母亲从此不肯再回河南 , 要怎么办?
与父母通过视频的第二天 , 德良把自己的衣服全拿出来 , 堆在床上像座山 , 挑挑拣拣 , 要把这件、那件"都给妈穿" 。 装了整整五个旅行袋 。
10月16日 , 李艳桃启程带母亲回家 。 当晚住在新郑机场边 , 德良盯着窗外 , 数了一晚上飞机 。 到了机场 , "提着包就往前跑 , 其实她都不知道是哪个窗口 。 "候机厅外停着许多飞机 , 德良见一架就问 , 要坐的是不是这架?
回娘家后所住的二弟家 , 是年付几百元租来的小平房 , 简陋而破败 。 烧饭用土灶生火 , 如厕在木板搭出的茅房 。 屋内湿气重 , 墙皮剥落得所剩无几 , 晴天都发出霉味 。 李艳桃说 , 德良刚来时 , 一边看一边"咦--"地叫 , "心疼我姥姥姥爷他们的生活条件不好 。 "
这个家在半山腰上 , 汽车上不去 , 出行靠摩托车、三轮车 , 四下只有山崖和野地 , 年轻人待不住 。 李艳桃住在山下的小舅家 。
10月24日 , 李艳桃上山看望德良 , 德良劈头盖脸地说:"你把河南的房子卖了 , 我们以后长久在这儿住 。 "李艳桃和她打手势说不行 , 她又说:"我永远不走了 , 到时候你自己回去 。 "
见李艳桃还是不肯 , 她就皱眉、瞪眼 。
李艳桃觉得母亲一直留恋、信任过去的生活 。
在河南的家中 , 德良备了好几个水桶蓄水 , 常常一放就是几个月 , 但自来水系统完善 , 根本用不上死水 。 随母亲回其娘家后 , 李艳桃发现舅舅、姨妈家都有蓄水的习惯 。
娘家人做饭 , 好多怕少 , 蒸的米饭顿顿都要剩一半 。 在河南时 , 德良做饭 , 一家四口 , 一个月就将50斤米吃见底 。 吃剩下的米饭 , 留到第二天做米汤喝 , 喝不完就喂牛 。 李艳桃说 , 家里从来只买最瘦小的牛 , 因为"不出两月就能喂肥" 。
德良不肯吃西药、不愿去医院检查 。 近几年她的甲状腺闹了些小病 , 在李艳桃的软磨硬泡下 , 才勉强肯服药 。 但红色的药片绝不吃 , 觉得不吉利 。 甲状腺疾病要定期抽血检查 , 德良不肯 , 一到抽血日 , 天不亮就躲出家去 。 李艳桃发动亲朋好友找了一天 , 到晚上才找到 , "回来就说我要害死她 。 "
德良也从未挣脱过从前生活中的恐惧 。
李艳桃说 , 母亲害怕"高高壮壮的人" 。 在河南出门赶集 , 见到类似的长相 , 德良扭头躲避 , 拽着李艳桃说:"你看那人 , 可怕人了 , 会打你 。 "有高壮的粮食贩子到家里兜售 , 李锡金在客厅招待 , 德良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 躲着不敢出来 。 一年前 , 李艳桃生子 , 卖儿童保险的业务员上门协谈 , 德良以为是人贩子 , 拿着板子就把人赶了出去 。分页标题
德良会自己找来木棍、铁片 , 用铁丝缠着做成短刀 , 放在枕头下面 , "收一把 , 压一把 。 "李艳桃也是最近才知道 , 按布依族的风俗 , 枕下藏刀可以压制噩梦 。
在娘家过了十来天枕下无刀的生活 , 德良不得不走了 。
一开始 , 李艳桃担心她不肯走 , 反复叮嘱小舅、小姨去说狠话:"就说这里不是你的家 , 这里是二舅的家 , 二舅有五个孩子 , 过年都回来了 , 如果你也在 , 没地方睡 。 "
没想到 , 10月28日下山那天 , 除了掉泪 , 德良没有更多的抵触 。 李艳桃打手势告诉她 , 小外孙跌破了头 , 要她回去照顾 , 外孙是她的软肋 。 李艳桃喊她收拾行李 , 她又迟疑 , 说不如先都放在这儿 。 "我妈可能以为就走两天 , 过两天还要回来 。 "
临走那天 , 李艳桃的智齿发炎了 。 她说德良也有颗牙害了病 , 回河南后 , 要先带母亲去拔牙 , 再给她配副助听器 , 好让她常常与贵州的家人联系 。 但她恐怕德良不配合甚至抗拒 , "到时候没法沟通 , 不知道要怎么给她试音 , 有不舒服也说不出来 。 "
分别前 , 有媒体提议给一家人拍合照 , 德良正襟危坐 , 几带笑意 。 小弟德砖搂着她 , 冲她耳朵拔高嗓门喊 , 告诉她相聚有时 , 让她安心随女儿回家 , 到了春节再来 。
而后大家都开始抹眼泪:从河南的家到贵州的家 , 1700公里路程 , 路费、时间都是成本 , 再聚并不如想象中容易 。 去兴义又要坐车 , 李艳桃怕德良晕车 , 让她坐副驾驶 。 两小时的车程 , 德良不睡 , 也不抱怨 , 安静地盯着窗外 。
下着小雨 , 窗外雾气蒙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