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网|亲人眼中的汪曾祺:他在文学里闲适隐逸,在家中“没大没小”


_本文原题:亲人眼中的汪曾祺:他在文学里闲适隐逸 , 在家中“没大没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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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
四年前 , 笔者有幸结识了汪曾祺的内侄、85岁的上外离休干部施行先生 。 初次见面 , 他就捧着两本汪曾祺的书 , 神采奕奕地谈起这位让他引以为豪的姑父 , 一聊我们就聊成了忘年交 。 在读者眼中 , 汪曾祺是文学才子 , 沈从文的得意门生 , “短篇小说之王”“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他对生活细节的观察力、文字运用能力 , 对人性的感知能力都属一流 , 他是20世纪中国文坛的常青树 , “汪迷”遍天下 。 然而 , 在亲人眼中的汪曾祺却并不如此风光:他平凡 , 甚至有点自卑;他沉默寡言、有点固执己见;他“没大没小” , 在家中甘居末位 。
>>平凡
在家人眼中 , 汪曾祺很平凡 。 1974年 , 施行第一次见到姑父汪曾祺 。 当时汪曾祺虽然已经“摘帽” , 但依然显得有点自卑 。
汪曾祺在40年代已经以写作出名 , 但在家中却从不显山露水 , 以至于施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道他是个作家 。 1974年 , 施行为编写词典在北京住了一年 , 有时就住在汪曾祺甘家口的家中 , 与这位姑父有了亲密接触 。 在他眼中 , 姑父沉默寡言 , 在家里几乎都不说话 , 只是偶尔说说笑话 。 他总是把自己关在一个七平方米大小的斗室里面 , 一个人睡 。 汪曾祺在《无事此静坐》中曾写过 , 他外祖父家中曾有一幅字 , 上书“无事此静坐” , 儿时的他就很喜欢 , 也常常拿一本书悄悄地走空房间 , 坐下来读半天 。 他有几分得意地说:“我小小年纪 , 就已经有一点儿隐逸之气了” 。 晚年的汪曾祺 , 也像个隐士 。 1986年 , 他曾自言“三十多年来 , 我和文学保持一个若即若离的关系 , 有时甚至完全隔绝 , 这也有好处 。 我可以比较贴近地观察生活 , 又从一个较远的距离外思索生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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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
汪曾祺虽是施行的姑父 , 但施行却并不当面叫他“姑父” 。 汪家人都亲昵地叫汪曾祺“老头儿” 。 汪曾祺在其散文名篇《多年父子成兄弟》中曾表达过对家庭关系的看法:“我觉得一个现代化的、充满人情味的家庭 , 首先必须做到‘没大没小’ 。 ”就连汪曾祺的孙女都叫他“老头儿” , 还打趣说:“他是什么作家?他是‘坐家’ , 坐在家里的‘坐家’ 。 ”在这样“没大没小”的家庭里 , 施行每次见了汪曾祺 , 都不知道应该叫什么好 。 叫“老头儿”显得不尊重 , 叫姑父又显得生分——只好尴尬地不叫 。
这个平凡的老头也有个平凡的爱好 , 就是做菜 。 他喜欢买菜、做菜 , 家中一天三顿饭都是他主厨 。 他的生活很简单 , 逛菜场、做菜、写作 。 每到一个地方 , 他就去逛当地的名吃 , 研究其做法 。 他会研究菜谱 , 为推出新菜而动脑筋 。 每次家中来人 , 他都会张罗一桌好菜 。 汪曾祺对施行说:“每次你们来 , 一进电梯 , 我就在琢磨做点什么好吃的 。 ”可是他拿手的淮扬菜总是萝卜丝、干丝这几样 , 施行当时并没有觉得有多好吃 , 现在想起来不难吃 。 他笔下的那些美食 , 却勾馋了一众海内外读者 。
画画也是汪曾祺生活的一部分 。 他的父亲是画家 , 他也喜欢作画 , 高中毕业曾想考美专 。 读者也许会记得《受戒》中小英子对明海的称赞:“他会画!画得跟活的一样!”汪曾祺也像明海一样 , 会画石榴花、栀子花、凤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叶、天竺果子、腊梅花……画画对于他而言是一种娱乐 , 并不以此奇货自居——谁向他索画 , 他一概来者不拒 , 甚至会主动送画 。 施行从未向他要过画 , 他却主动画了一幅送给他们夫妇 , 题名《同度春光》 。分页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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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送给施行夫妇的画
平凡也是一种魅力 。 王安忆便佩服他的“平凡”:“总是最最平凡的字眼 , 组成最最平凡的句子 , 说一件最最平凡的事情 , 轻轻松松带了读者走了一条最最平坦顺利简直的道路 , 将人一径引入 , 人们立定了才发现:原来是这里 。 ”在亲人眼中 , 汪曾祺没有架子 , 认真做事 , 追崇平等 , 人老而童心未泯 。 正是因为如此 , 他的作品才能够如此充满魅力 。 在家庭生活中 , 他“没大没小” , 甘居末位;在写作中 , 他也从不掩饰自己对生活的爱 , 对平凡美的追求 , 所以他的作品可以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 却直击人心 。
>>固执
在施行眼中 , 汪曾祺是一个有点固执的人 。 他对自己的作品充满信心 , 即使被退稿也从不黯然 。 他坚信自己会进入文学史 。 他说:“我当不了大师 , 可我会成为名人 。 ”他固执地写短篇小说 , 从未写过长篇 。 他曾在文字中坦白自己这种对短篇小说的执念:“我知道 , 即使我有那么多时间 , 我也写不出多少作品 , 写不出大作品 , ……这是我的气质所决定的……我的气质 , 大概是一个通俗抒情诗人 。 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品作家 。 我写的一切 , 都是小品 。 ”他认为长篇小说不行 , 本来没有那么长 , 是作家硬把它拉长 。 他虽读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 但并不喜欢 , 读这本书也是因为在右派下放的时候没事干才读的 。 在他看来 , “长篇小说就其体裁来说就不自然 , 就不符合生活的实际情况 。 ”
汪曾祺的字写得很漂亮 , 一直坚持手写 , 拒绝使用电脑 。 他对现代化的设备一向不太热衷 , 据说在家中连电视机频道也不会切换 。 施行1993年学会了电脑打字 , 曾想劝说汪曾祺用电脑 。 他却说:“不 , 我不用 , 电脑一用以后 , 我的本色就没有了 , 没噱头了 。 我就是要靠写 。 ”他喜欢写字 。 在小说中 , 也能够感受到他对写字的钟爱 。 《卦摊》中写字的场景 , 令人难忘:“他有时候伏在地上写字 。 用纸 , 用拆开的香烟盒子 , 用薄薄的小板 , 因材就用 , 各取所宜 , 长短大小不一 , 都把它写得满满的 。 ……似乎自有一种意义 , 不可了解 , 超乎了解的意义 。 ”写字与吟诗一样 , 是名士的一种风度 , 怎能随意放弃?写字对于他而言 , 与文学写作之间有一种天然的联系 。 他曾经打过比方:“写作品好比写字 , 你不能一句一句去写 , 而要通篇想想 , 找到这篇作品的语言基调 。 ”
他抽烟、喝酒 , 我行我素 。 他的烟瘾很大 , 正如他在《艺术家》中所描述的:“抽烟的多 , 少 , 悠缓 , 猛烈 , 可以作为我的灵魂状态的纪录 。 在一个艺术品之前 , 我常是大口大口的抽 , 深深的吸进去 , 浓烟弥满全肺 , 然后吹灭烛火似的撮着嘴唇吹出来 。 夹着烟的手指这时也满带表情 。 ”抽烟 , 对于汪曾祺而言 , 与写作一样 , 能够给他带来“一种高度的欢乐 , 一种仙意 , 一种狂” 。 他的酒瘾也很大 , 连家里的料酒都喝 。 有一次他喝得烂醉如泥 , 躺在街头睡着了 , 正好被沈从文发现 , 带回家里把他唤醒 。 即便如此 , 他也不愿意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 , 他居然说:“不让我喝酒 , 就是打破了我的‘生态平衡’” 。 喝酒伤肝 , 他晚年肝不好 , 施行就帮他在上海买过蚂蚁 , 据林斤澜说还挺有效果 。 也许正是因为这份对酒的痴迷 , 汪曾祺的笔下不乏鲜活的“酒徒” , 酒不光有烧酒、甜酒之分 , 有颜色 , 还有肥瘦 。 就像《七里茶坊》里面写的酒:“蒸酒的时候 , 上面吊着一大块肥肉 , 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里 。 这酒是碧绿的 。 ”字里行间浸透着一个“酒徒”作家对酒的感情 。
>>深情
汪曾祺笔下的理想女性 , 美丽、鲜活而充满生机;他写的理想爱情真挚而自由 , 正如他在《大淖记事》里面所言:“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 , 还是恼 , 只有一个标准:情愿 。 ”有人说这种风气不好 , 可是汪曾祺却为此打抱不平:“到底是哪里的风气更好一些呢?难说 。 ”或许会有人以为汪曾祺是一位风流才子 , 其实不然 。分页标题
1947年 , 汪曾祺在《牙疼》中曾写过他与S的故事 。 他牙疼了好几天 , S陪着他 , 央求他明天一定去看 。 一晚上不见 , 他一早就披着衣服给她写信 , 第一句是:“赞美呀 , 一夜之间消褪于无形的牙疼 。 ”她了解他的脾气 , 却又不愿意他受苦 。 后来他们短暂分离 , “S临别 , 满目含泪从船上扔下一本书来 , 书里夹一纸条 , 写的是‘这一去 , 可该好好照顾自己了 。 找到事 , 借点薪水 , 第一是把牙治一治去 。 ’”拖到最后他还是没有去治牙 , 写了文章还淘气地说:“真不希望这让S看见 , 她要难过的 。 ”这位S的原型就是其夫人施松卿 。 另外一篇小说《寂寞和温暖》中写的女科研人员沈沅身上也有施松卿的影子:她出生于马来西亚的滨海小城 , 家乡是福建的侨乡 , 她在南洋读小学 , 回国来上学 , 外语很好 , 喜欢文学……
据施行介绍 , 大姑施松卿出生于1918年 , 父亲施成灿是马来亚(1965年9月16日独立后才改称马来西亚)华人医生、侨领 。 她祖籍福州长乐 , 先后在马来亚、新加坡、福州、香港、昆明等地求学 。 1939年 , 她考上了西南联大物理系 , 和杨振宁是同班同学 。 后来转过两次系 , 先到生物系 , 再到外文系 。 她清秀瘦弱 , 淡眉细目 , 在西南联大外号“林黛玉” 。 1945年 , 她与汪曾祺因同在昆明中国建设中学任教而相识 。 施松卿就像汪曾祺笔下的理想女性:活泼、主动 , 年龄比男方要大 。 她很早就读过他的文章 , 一读而难忘 。 她也喜欢写作 , 1948年就有3篇小说在《大公报》副刊发表 。 他们于1949年结婚 , 育有一子二女 。
家里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爱 。 汪曾祺爱施松卿的方式是尊重她 , 信任她 , 不干涉她的自由 。 谁都可以叫汪曾祺“老头儿” , 可汪曾祺却不许别人怠慢施松卿 。 施松卿晚年经常被邻居叫去打麻将 , 一打就是大半天 , 汪曾祺也不阻拦 , 但总感到很遗憾 。 汪曾祺1987年访美三个月 , 给她写了16封信 。 他与她无话不谈 , 还向她炫耀道:“不知道为什么 , 女人都喜欢我” 。 她也不生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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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松卿与汪曾祺
施松卿爱汪曾祺的方式是给他最需要的理解、支持和保护 。 他们的房子很小 , 一家人挤得喘不过气 , 满地摊着赠报赠刊 。 即便如此 , 汪曾祺仍能保留一间“自己的房间” , 七个平方的斗室 。 她曾任教于北大外语系 , 退休前是新华社对外部特稿组高级采访人员 。 亲人眼中 , 施松卿生性好强 , 既主内又主外 , 是家中说一不二的“一把手” 。 她总是能够紧跟形势 , 一辈子不犯错误 。 她的社会地位与收入都比汪曾祺要高 , 却总是能够给予汪曾祺最需要的爱 。 她保护他的童心与固执;支持他的写作 , 并引以为傲 。 每次施行来访 , 她都会送他汪曾祺写的书 。 汪曾祺年轻时悲观厌世 , 甚至想自杀;晚年的他饱经苦难 , 却成为了乐观主义者:在写作中保持真性情 , 故事温暖而怡然自得 。 他也可以说是“大器晚成” , 在80年代的“横空出世” , 背后都有施松卿的爱与付出 。 汪曾祺1997年去世 , 享年77岁;施松卿则于次年撒手人寰 。 他们相濡以沫 , 携手度过了48年的风风雨雨 。
汪曾祺在亲人眼中的平凡 , 在文学中表现为一种难得的隐逸、闲适;他在家中甘居末位 , 与儿孙“没大没小” , 在写作中也亲切如邻 , 以人性回归文学 , 延续了中国文学之文脉 。 平凡、固执与深情形成了一种内在和谐 , 构成了汪曾祺作品独一无二的气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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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松卿与施行
【光明网|亲人眼中的汪曾祺:他在文学里闲适隐逸,在家中“没大没小”】分页标题作者:狄霞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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