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干净净是黄土 修订版 2

第三章“阳婆那个上来呀哎哟二丈高 ,风尘尘不动哎哟天气好 。 ”——陕北府谷民歌一五一节这天杨晓涛去了延安 。 他是接妻子、女儿来陕北旅游 。 这位康格采油公司经理有两件事放心不下 , 其中当然有杏1井 , 而另一件则是给侯文格跑长途的小李和那辆吉普车 。 其实杏1井一切正常 , 这会儿要是观察的话 , 就会发现光溜溜的井场一片空荡荡 , 只有那台深红色井冈山牌柴油机发出有弹性的嗒嗒响声 。 (内行人能听出 , 当抽油机仰头时 , 响声有些缓慢沉重 , 而当下垂时 , 声音清脆得就像打机关枪 。 )王辉去了杏2井 , 今天那儿下油管 。 昨晚小白值了一宿班 , 这会儿正在活动房里睡觉 , 只有照井工小牛现在蹲在房檐下 , 满头大汗埋头吃一大碗放满鲜红辣椒油的裤带面 。 如果此刻旁边有人 , 可以看到这后生吃得那么香 。 他不时还用筷子在牙齿上这边捣捣 , 那边敲敲 , 然后再快活擤两下鼻 , 接着又噌噌抹到鞋帮上 , 动作快又麻利 。杨晓涛发现小牛这人才 , 其实也是个有趣过程 。 来杏子沟第一天 , 小白让他到自己家住 。 望着这家一大堆婆姨娃娃 , 杨晓涛提出找个清静点的地儿 , 于是小白就把他领到小牛家 。 小牛和他妈分开过 , 自己有一处三孔窑的院子 。 在交谈中杨晓涛知道 , 后生在延安七里铺干过一阵修车工 , 是杏子沟里唯一懂点柴油机技术的人 。 小牛住的是中间连通的并排窑 , 当地叫前后窑 。 门在前窑 , 后窑为主窑 。 在主窑用麻纸糊的朝南窗棂下还有一张大炕 。 杨晓涛看到 , 不像别人用剪纸、塑料单、废报纸做炕围 , 这后生是将各种牌子烟盒整整齐齐糊在窑壁上 , 于是形成了一道独特风景线 。 在这些烟盒里有公主香烟、百花香烟、金丝猴香烟、哈德门香烟、希尔顿香烟 。 再仔细看看 , 嘿 , 还有大前门、宝成、黄金叶、羊群等老牌 。 看样子后生打小就收集烟盒 。 那天到了晚上 , 小牛非要拉杨晓涛到主窑烧得烫乎乎的石板火炕上和自己一起睡 , 那可是陕北人待客的礼节 。 但杨晓涛不去 , 小牛不知其中缘由 , 拉扯了半小时 。 最后 , 后者还是在前窑康格公司新购的一张镀锌钢丝折叠床上 , 裹着绿棉军大衣 , 戴着棒球帽 , 没垫任何铺盖硬邦邦睡了一宿 。凌晨五点这位北京人起来上厕所 。 他打开一节三节筒大手电 , 轻轻扳门栓 。 拉一下 , 打不开 , 又拉一下 , 还打不开 。 他奇怪了 , 为什么这个最简单被人磨得油光水滑的农村木栓他就拉不开呢?杨晓涛在门边足足折腾了五分钟 , 动静越来越响 , 终于惊醒了小牛 。 就听他在后窑炕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 哆里哆嗦叫一声:“谁?”杨晓涛说门打不开了 。 一会儿功夫小牛踩着软乎乎土泥地吧嗒吧嗒走过来 。 只见他光着脚 , 浑身上下一丝不挂 , 腰下黑糊糊毛茸茸一大嘟噜生*殖*器就那么毫不害臊耷拉着 , 而且在手电炫目光圈下 , 长长的胳膊、短短的腿还打弯 , 大骨节也一拐一拐 。 后生活像一只初学行走的猿猴 。 杨晓涛起初没意识到自己要笑 , 只觉得横膈膜开始抖动 , 一起一伏 , 激烈紧张 , 控制不住 , 终于一种突然爆发的大笑攫住了他 。 他笑啊笑 , 又是弯腰又是直背 , 眼泪都淌出来 , 可就停不下 。 小牛笑毛了 , 刷子般眉毛下 , 一双熊猫似的愁乎乎惺忪小黑眼不知所措莫名其妙瞧着杨晓涛 。 这时杨晓涛笑得更厉害了 。 只见他又是喘气 , 又是咳嗽 , 身子还转来转去 。 终于小牛也逗乐了 , 和杨晓涛一起哈哈笑起来 。 杨晓涛觉得自己从小到大还从来没这样激烈笑过 。 这已不是笑 , 而是前仰后合的痉挛颤抖 。 从这刻起 , 杨晓涛喜欢起这后生了 , 决定让他到杏1井上照井 。 这可是康格公司在高奴县招聘的第一人 。 后来杨晓涛才知道 , 在光滑水溜的门栓上方还有一颗钉子大木销 , 只有把它拔出 , 才能拉开门栓打开门 。 后来杨晓涛和农民在一张炕上睡觉时 , 他也会和他们一样脱得光溜溜 , 早上起来浑身上下扑擞扑擞就行了 。 这是一种避免染上虱子的简便方法 。 来陕北什么吃苦的思想他都有 , 但唯一担心的是这种头屑般大小、灰白中透着粉红的裸虫 。 当它们从皮肤上爬过时 , 节肢快速移动 , 人的神经也紧张上下游走 , 总有种血淋淋危险感 。 再后来 , 在山沟里待时间长了 , 杨晓涛觉得一切大可不必 , 人和虱子其实挺相似 , 都是赤条条 , 四肢张开也如节肢 。 没有片羽的束缚 , 人才光滑愉悦 , 才有解脱释放 , 才感到温馨快乐 。 人其实是一种裸虫 。 赤裸才愉快 。此刻这位小牛吃完了那碗裤带面 , 之后将又酸又辣的油汤水也呼噜呼噜喝个干净 。 于是他一手抓碗底 , 一手抓筷子 , 哈口气 , 抬起眼茫然望起了远方 。 然而在这季节里 , 杏子沟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 。 太阳亮晃晃照着 , 四周的山峁啦、山梁啦都泛出一片破破烂烂、斑斑驳驳干燥黄色 。 天地之间也只有这种颜色在炫耀 , 于是人的眼睛就不由得眯缝起来 , 以免被巨大的黄色灼伤 。 其实小牛并没有张望 。 对于这类景色他已司空见惯 。 这位后生陷入了一种沉思 。 那是一种小牛式的经常性特有沉思 , 脸上分明露出某种见到某物而想得很深很远的问题 。 想到了什么?萦绕了很久的女性生殖器?所以可怕是因为太深邃 , 也犹如女性生殖器?后来有时杨晓涛骂小牛这种不在状态的状态时 , 常用弗洛伊德的术语对此总结 , 那是渴望回到子宫胚胎时期的巨大幸福 。 (尽管这位北京人同样对那位奥地利精神病学家的泛性论也充满嘲笑 。 )就在这时 , 井场边土坎上出现了变化 , 另一类小牛从未见过的全新场景展现面前了 。 一个人影正一点点升上来 , 样儿就像从一座移动舞台上出现了一位明星演员 。 显然此人是从通往杏1井的车道上来的 。 小牛首先见到的是一顶寬檐卷边呢帽 , 然后是一件发蓝牛仔服 , 接下来又是一条又宽又松牛仔裤 , 随后就是一双驼色大码短腰皮靴 , 一切像这位后生在县城电影院录像厅看到的美国西部片中那种身材又高、肩膀又宽的牧牛壮汉 。 可来人长得不是金发蓝眼麦穗脸 , 而是副中国人面孔 , 就见小眼泡啦、扫帚眉啦 , 翘嘴巴啦 , 等等 。 另外这人腰间皮带上挎的也不是什么弯把大手枪 , 而是一个四四方方扣得严严实实的鹿皮夹儿 。 后来小牛才知道那也不是什么秘密武器 , 就是一皮夹儿 , 用来装钱和身份证、驾驶证 。荒瘠黄土原上出现的人形如此突兀 , 与周遭黄土坡一点不相称 。 小牛眨巴眨巴眼一句话说不出 , 只呆呆望 。 就见强烈阳光下 , 那人从井场边一步步移来 , 越逼越近 , 越近越大 , 于是怪诞清晰的影子将小牛团团罩住 。 小牛忍不住哆嗦一下 , 扬起脸小心翼翼轻声问:“你是哪达儿的?”“长庆油田的工人 。 ”来人开口说话了 。 只听嘴里吧唧吧唧还嚼块口香糖 。 其实这人讲的也不是外国语 , 而是一口地道关中话 。“到我们井场干甚?”小牛仍有点怯 。“五一节放假没事 , 到山上走走看看”来人开始左右环顾了 。“荒山秃岭 , 甚都不长 , 有甚好看的?”“哎 , 荒山秃岭可出宝贝啊 。 ”这位牛仔装束的人突然换了副亲热面孔 , 一圪蹴蹲在了小牛身旁 。此时小牛又看见他腕上戴了块亮晶晶方形手表 , 表蒙子表盖还是奇怪透明色 , 于是小牛趴上去 , “是甚表?咋是这样儿?”来人称裸体表 。 小牛笑了 , “噢 , 就是不穿衣服 , 精勾子浪荡 。 ”来人点点头 。 “这表好 , 这表好 。 ”小牛低下头又仔细瞧起来 。 果然里面一件件细小金黄游丝啦、齿轮啦都一上一下、不慌不忙游走摆动 , 真格五脏六腑看得清 。 来人又开玩笑了 , 冷不防打个响嗝 。 小牛四下看看 , 半天闹不清奇怪声音从哪里发出 。 只到第二声他才明白 , 原来动静是从这人嗓子眼里蹦出 , 好像里面突然钻出一条虫儿 。 人能发出这种奇怪声音 , 情形更奇怪了 。 小牛又给逗笑 。 他用手摸摸汗津津黑油脖子 , 老老实实说:“学不会 , 学不会 。 ”“哎 , 你们这儿有没有这个?”来人捏捏手指 , 小泡眼紧紧盯住小牛 , 一副神秘样儿 。小牛问是不是箱洋 。 来人点点头 。 小牛明白了 , 这人像那些常到山里来的地质钻井工人 , 爱收此类东西 。在陕北当地人管银元叫箱洋 , 顾名思义那是一种不参与流通压箱底的宝物 。 历史上这儿灾变频繁 , 饥荒兵燹层出不断 , 人们有藏东西的习惯 , 稍微值点钱的物件都埋入地下 , 情形就跟啮齿鼠类将谷子豆子拖入洞穴一样 , 因此有人动土时 , 往往能碰上过去祖上埋下的一窨子谷子或几块银元 。 小牛讲他有六块这东西 , 就在活动板房里放着呢 。“你快去拿来让我看看 。 ”小牛兴冲冲走进活动房 。 那人见井场没人 , 突然变了模样 。 他快步走到油罐前 , 噌噌两下爬上去 。 当看见油管里涌出的一股股缎子般亮闪闪原油液体正往罐口冲时 , 他兴奋起来 , 立刻从裤兜掏出一白塑料瓶装一瓶 , 之后拧上盖又藏进裤兜里 。 可以看到瓶子是个装过高钙片的药瓶子 。“哎 , 哎 , 你干甚?”小牛出来见那人上了大罐 , 着急喊起来 , “你怎么爬到油罐上去了?”“这油井出油还挺猛的 。 ”来人忍不住说起来 。“快下来 , 快下来!我们经理定下规矩 , 不能让人上油罐!”于是这位中国牛仔恋恋不舍从油罐下来 。 他走到活动板房前 , 在一搪瓷红脸盆里大模大样用洗衣粉洗了洗手 , 又用毛巾擦干 。 接着两人在脸盆边蹲下 。 小牛掏出了六块银元 。 可以看到虽然年代久远 , 颜色晦暗 , 但这种金属仍发出内在的白灿灿光芒 。 小牛将银元放地上 , 开始按当地人做法分类 。 只见有一块拄棍的 , 两块双龙的 , 两块袁大头 , 一块蒋光头 。 上述称谓都是陕北人的土叫法 。 拄棍是银元上铸有孙中山拄拐棍立像 。 双龙是银元正面铸有两条邃密缠绕一起的大龙 , 为大清帝国坚挺货币 。 袁大头在民间流传甚广 , 是中国历史上最末一位在北京天坛登基的皇帝袁世凯 。 然而银元里最不值钱的当属蒋委员长 。 这种国民党的银子已掺了假 。 果然这人问起来了 , “你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边问边将几块银元拿在手里颠来倒去 , 装模作样看 。“当然是真的嘛 。 ”小牛皱皱眉 , 脸朝一边扭一下 。 这是他爷爷埋在窑旁黄土下的 , 去年让他挖出来了 。“你们沟里常能挖出这玩意儿?”来人仍环顾四周 , 东拉西扯 。“西边庙嘴子村有户人家也是翻土 , 你猜猜一次挖出多少箱洋?七缸子八老盆 , 可发财了!”来人咧咧嘴 , 神秘兮兮地摇摇头 。“你不相信 。 就是那么多 。 这样吧 , ”见来人不肯相信此是真货 , 小牛说这事可以找他们村上孙瞎子 , 让他摸摸 。“孙瞎子?”来人有点不解了 。噢 , 原来杏子村有个瞎子 , 九十三岁了 , 是个红军老汉 , 而且还会和神神儿说话 。 他只要在哪儿往石头上柴垛上一坐 , 嘴里唵嘛呢叭弥吽一阵哼 , 那神仙就来了 。 “别看眼睛瞎 , 箱洋搭他手里一过 , 然后往地上啪的一摔 , 哪个真 , 哪个假 , 一点都不错!”陕北话里象声词发音往往都响亮 , 而这会儿小牛又格外激动 , 急于表白 , 只听啪啪啪连唾沫星子都溅出来 。 这人逗笑了 , 又拿起一块银元 , 吹口气 , 放在耳边听 。 但这会儿他听到的是另一种声音 。 一阵歌声从西边一座山峁上飘过来 。 这人立刻如鼬鼠警觉站起向那边望 。 在刺眼阳光下 , 除了几片去年留下的破烂褐色玉米茬 , 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什么声?”“我们这儿拦羊人唱的酸曲 。 ”“听起来怪怪的 。 ”来人又重新蹲下 , 之后叩出了自己的主题 。 “你这油井每天能出多少油?”“十吨吧 。 哎 , 你怎么尽扯些其他事?你到底要不要 , 你把这六块银元全买下吧?”小牛也谈出自己的想法 。来人又把每块银元轮流吹吹 , 放到耳边听 。 但令小牛失望的是他最后只挑了两块双龙银元 , 虽然出的价不低 , 总共一百块 , 可小牛还是很沮丧 。 他满以为今天碰到了一好买家 。 可当小牛进房将银元和钱放好再出来时 , 发现这人突然不见了 。 他房前房后找了一圈连个人影也没有 。 小牛走到井场边 , 只见河对面一处崖畔上 , 他照见了方才唱酸曲的人 。 原来那是村上的拓虎 。 就见拓虎胳膊下夹了个脏不拉唧灰帆布旅行包 , 正沿着一条羊踩出的小道往后沟去呢 。 可以看到这条小道被阳光照得发白 , 在土崖下逶逶迤迤 , 绕来绕去 , 而且它还与杏子沟另一边土崖下也是绕来绕去的小道接在一起 。 于是两条小道就将下面村子围住 。 这村子就是杏子村 。 小牛的家就在里面 。 而这位杏子村民在山里清晰大气中 , 又看到了他打小熟悉的景致了 , 一孔孔窑洞啦 , 一条条沟楞垴畔啦 , 两三个白得耀眼的石碾子石磨啦 , 还有几棵叶子没长出光秃秃的杨树枣树啦 , 其中一棵枣树下还拴了一头静静的黄牛 。 如果再耐心看 , 还会看到 , 那些窑洞的窑檐在强烈阳光下 , 都投下了一圈圈小小的黑糊糊影儿 , 于是窑洞又像一眼眼黑窟窿了 , 而一条条沟楞垴畔上稀拉拉的蒿草酸枣 , 又仿佛一抹抹苍灰浮埃 。 说到那些石碾子石磨 , 更小了 。 它们看上去如一块块精致白石子上叠了一粒粒更精致的白砂 。 再看看杨树枣树 。 树影落在坡地上 , 如草一样纤细 , 弯弯曲曲 , 至于那头孤零零黄犍子牛 , 由于这会儿没干活 , 也性情快活地滴溜溜甩细细尾巴 。 就在这时 , 在熟悉静闭的山村中 , 小牛又看到了一个不熟悉的景色 。 一辆黑灰铁壳三环车从村子里开出来 。 只见它沿着杏子沟通向外界的那条土路向沟外方向匆匆驶去 。 于是车后扬起了一团巨大黄尘 。 这位后生对此景色瞧了好一阵 , 又发了一会愣 , 之后回到活动板房前 , 在摆着搪瓷红脸盆的房檐下重新蹲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