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2020诺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导读:要引来闪电的眷顾


_本文原题:2020诺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导读:要引来闪电的眷顾
撰文|柳向阳
在面对格丽克诗歌的十年里 , 作为译者和一名诗歌写作者 , 最深切的感受 , 是她的诗歌写作有许多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 , 也有许多让人颇费思量的地方 , 即阅读的问题 , 这里我们以她的 2006 年诗集《阿弗尔诺》尝试分析 。

新京报|2020诺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导读:要引来闪电的眷顾
本文插图

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
》 , 作者: [美] 露易丝·格丽克 , 译者: 柳向阳 / 范静哗 , 版本: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年5月
与 1985 年诗集《阿基里斯的胜利》和 1999 年诗集《新生》类似 , 这本诗集以一个希腊神话故事作全书的基础 , 在格丽克众多诗集中颇具代表性 。 译者在《露易丝·格丽克的疼痛之诗》一文中引用了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夫关于这本诗集的书评文字:
“诗集中的18 首诗丰富而和谐:以相互关联的复杂形象、一再出现的角色、重叠的主题 , 形成了一个统一的集合 , 其中每一部分都不失于为整体而言说 。 ” 期待读者从整体出发 , 对 18 首诗作进行分类 , 细加琢磨 , 或能窥得格丽克创作的一些奥秘 。
但实际阅读恐怕远没有那么容易 。 首先 , 对每首诗细细勘察 , 即会遇到一些难解之处 。 如第一首诗《夜徙》前两节:
正是这一刻 , 你再次看到
那棵花楸树的红浆果
以及黑暗的天空中
有鸟儿夜徙 。
这让我悲伤地想到
死者再看不到它们——
这些事物为我们所依赖 ,
但它们消逝 。
这里“你”与“我”、“我们”的转换是多么不易察觉!但细读之下 , 我们不免起疑:这里的人称“你”、“我”和 “我们”是泛指的 , 还是特定的?如果是特定的 , 指的是谁?初读时我们不妨假定是泛指 , 但这本诗集中还有一首与它内容相近的诗作《夜星》 , 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的追索 , 其中写道:
因为在我的另一种生活里 , 我曾
伤害过她:维纳斯 ,
这颗黄昏之星
诗集《阿弗尔诺》里的希腊神话是珀尔塞福涅被冥王哈得斯劫持为妻这样一个暴力的“爱情”故事 , 在希腊神话中 , 有冥后珀尔塞福涅与维纳斯争夺阿多尼斯的故事 , 这里的“我” , 应是珀尔塞福涅无疑 。 珀尔塞福涅过两种生活: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待在冥界 , 其他时间回到母亲身边 , 因此 , 具体地说 , 此处的“我”应是从冥界回到大地上的珀尔塞福涅 , 一个大地上的少女的角色 。 诗中的“另一种生活” , 则是她作为冥后的生活 。
我们将这里的结论带入《夜徙》一诗 , 来理解其中的“你”、“我” , 也是成立的 , 但“你”、“我”是一人还是两人?笔者倾向于“你”、“我”对应珀尔塞福涅的两种身份 , 两个自我 。
其次 , 如何将这本诗集作为一个整体阅读?这本诗集里与珀尔塞福涅神话没有明显关联的诗作 , 多数诗篇里的主角类似珀尔塞福涅的“大地上的少女的角色”:对爱情充满想象 , 具体诗篇中往往是一双姊妹 , 或者说一个少女的两个方面 , 其中的“我”有时又是一个沉迷于性爱中的女人 , 这样一种由一而二、由二而一的分化 , 正类似于珀尔塞福涅的两种身份 , 而其内容 , 也大致是爱情或关于爱情的谈论 , 如《棱镜》:
如果你坠入爱情 , 妹妹说 ,
那就像被闪电击中 。
她正满怀希望地说着 ,
要引来闪电的眷顾 。
你长大 , 你被闪电击中 。
当你睁开眼睛 , 你永远与你的真爱
缚在了一起 。
直接描述珀尔塞福涅的诗作 , 则充满了暴力 , 充满了凄厉!颇类于闪电过后一片焦土 , 如第一首《漂泊者珀尔塞福涅》里写她正躺在冥王哈得斯的床上 , 说她相信“她早已是一个囚犯 , 自从她生为女儿” 。 可谓是一针见血 , 典型的格丽克用笔 。分页标题
格丽克是一位值得多角度阅读的诗人 , 包括我们很少提及的她的诗随笔 , 亦是理解她的诗歌的一把钥匙 , 我们且引一段她的随笔结束本文:
吸引我的是省略 , 是未说出的 , 是暗示 , 是意味深长 , 是有意的沉默 。 那未说出的 , 对我而言 , 具有强大的力量:经常地 , 我渴望整首诗都能以这种词汇制作而成 。 它类似于那看不到的;比如 , 废墟的力量 , 已毁坏的或不完整的艺术品 。 这类作品必然地指向更大的背景;它们时常萦绕心头 , 就因为它们不完整 , 虽然完整性被暗示:暗示另一个时代 , 暗示一个世界 , 让它们置于其中就变得完整或复归完整 。
露易丝·格丽克诗歌选读:
野鸢尾
在我苦难的尽头
有一扇门 。
听我说完:那被你称为死亡的
我还记得 。
头顶上 , 喧闹 , 松树的枝杈晃动不定 。
然后空无 。 微弱的阳光
在干燥的地面上摇曳 。
当知觉
埋在黑暗的泥土里 ,
幸存也令人恐怖 。
那时突然结束了:你所惧怕的 , 作为
讲话 , 突然结束了 , 僵硬的土地
略微弯曲 。 那被我认作是鸟儿的 ,
冲入矮灌木丛 。
你 , 如今不记得
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跋涉 ,
我告诉你我又能讲话了:一切
从遗忘中返回的 , 返回
去发现一个声音:
从我生命的核心 , 涌起
巨大的喷泉 , 湛蓝色
投影在蔚蓝的海水上 。
延龄草
当我醒来 , 我在森林里 。 黑暗
似乎自然而然 , 天空透过那些松树
光线密布 。
我一无所知;我能做的只是看 。
当我细看 , 天堂里所有的光
暗淡成仅有一物 , 一堆火
正烧穿冷冷的杉林 。
那时 , 再也不可能
凝望天堂而不被摧毁 。
有灵魂需要
死亡的到场吗 , 就像我需要保护?
我想如果我讲得足够久
我将回答那个问题 , 我将看到
无论他们看到的什么 , 一架梯子
穿过杉林伸过来 , 无论什么
呼唤他们去交换生命——
想想我已经理解的那些 。
那时我在森林里醒来 , 一无所知;
只是片刻之前 , 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嗓音
(如果有一个嗓音被给予了我)
【新京报|2020诺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导读:要引来闪电的眷顾】将如此充满悲伤 , 我的句子
像串在一起的哭喊声 。
我甚至不知道我感到了悲伤
直到那个词到来 , 直到我感觉
雨水从我身上流下 。
野芝麻
当你有了一颗冷酷的心 , 你就这样生活 。
像我:在树荫里 , 在凉爽的石上蔓延 ,
在那些大枫树下 。
太阳几乎触不到我 。
早春 , 有时我看到它 , 正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升起 。
那时树叶在它上方生长 , 整个地遮住它 。 我感到它
透过树叶闪闪烁烁 , 飘忽不定 ,
像某个人用金属汤匙敲打着一只玻璃杯的侧面 。
生命之物并非同等地
需要光 。 我们中有些人
制造我们自己的光:一片银箔
像无人能走的小径 , 一片浅浅的
银的湖泊 , 在那些大枫树下的黑暗里 。
但你已经知道这些 。
你和其他那些人 , 他们认为
你为真实活着 , 甚至还爱着
一切冰冷之物 。
雪花莲
你可知道我是谁 , 怎么活着?你知道
什么是绝望;那么
冬天对你应该有意义 。
我并不期望存活 ,
大地压制我 。 我不期望
再次醒来 , 感觉
我的身体在潮湿的泥土里
能够再次回应 , 记起
这么久以后如何再次盛开
在初春时节
寒冷的光里——
害怕 , 是的 , 但又一次在你们中间 分页标题
哭喊着是的冒快乐之险
在新世界的狂风里 。
晴朗的早晨
我观察你已经够久了 ,
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跟你讲话——
我已经接受了你的偏好 , 耐心地观察
你喜爱的事物 , 说话
只通过工具 , 用
泥土的细节 , 如你所好 ,
蓝色铁线莲的
卷须 , 傍晚时的
亮光——
你永远不会接受
像我这种腔调 , 漠不关心
你正忙于命名的事物 ,
你的嘴
惊恐的小圆圈——
而这次我一直
容忍你的弱点 , 想着
你迟早会自己把它丢在一边 ,
想着物质不可能永远吸引你的凝视——
铁线莲的栅栏正在门廊的窗上
绘着蓝色的花朵——
我无法继续
将自己局限于图像
因为你认为质疑我的意思
是你的权利:
如今我已准备好
将清晰强加于你 。
春雪
望着夜空:
我有两个自我 , 两种力量 。
我在这儿和你一起 , 在窗边 ,
注视着你的反应 。 昨天
月亮升起在潮湿的大地之上 , 低低的花园里 。
此刻 , 大地像月亮一样闪耀 ,
像光亮裹着的死物 。
此刻你可以闭上眼睛 。
我已经听到你的叫喊 , 以及在你之前的叫喊 ,
和它们背后的需要 。
我已经给你看了你想要的:
不是信仰 , 而是屈从 ,
屈从于依靠暴力的权威 。
冬天结束
寂静世界之上 , 一只鸟的鸣叫
唤醒了黑枝条间的荒凉 。
你想要出生 , 我让你出生 。
什么时候我的悲伤妨碍了
你的快乐?
急急向前
进入黑暗和光亮 , 同时
急于感知
仿佛你是某种新事物 , 想要
表达你自己
所有的光彩 , 所有的活泼
从来不想
这将让你付出什么 ,
从来不设想我的嗓音
恰恰不是你的一部分——
你不会在另一个世界听到它 ,
再不会清晰地 ,
再不会是鸟鸣或人的叫喊 ,
不是清晰的声音 , 只是
持续的回声
用全部的声音表示着再见 , 再见——
那条连续的线
把我们缚在一起 。
晨祷
原谅我吧 , 如果我说我爱你:强者 ,
人们总是对他说谎 , 因为弱者
总是被恐惧驱使 。 我不能爱
我无法想象的 , 而你
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坦露:你像那棵山楂树吗 ,
总是同样的面孔在同样的地方 ,
或者你更像毛地黄 , 变化不定 , 先是冒出
一柱粉红在雏菊后面的斜坡上 ,
到第二年 , 变成紫色在玫瑰园里?你必定看到
它对我们没有用 , 这种寂静让人相信
你必定是所有事物 , 毛地黄和山楂树 ,
娇弱的玫瑰和顽强的雏菊——任由我们去想
或许你无法存在 。 是否
这是你想要我们认为的 , 是否
这解释了清晨的寂静——
蟋蟀还没有摩擦它们的翅膀 , 猫儿
还没有在院子里打斗?
本文为诗集《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导读 , 经出版方世纪文景授权刊发 。
撰文|柳向阳
编辑|张婷